《血浓于水》饭三顿

16、先生成师

　　陆家大少爷的名声越来越大，从衡州城到江南，从江南到中原，其中有陆家刻意宣扬，当然也少不了陆靖远自己迎来送往，四处交好。

　　入冬之后衡州飘起了雪，靖远呆在府中的时间反而更少了。没日没夜的应酬，天上有光亮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见到他的轻裘锦衣。悟园院子里的雪无人清扫，瞬息之间便积了两三寸厚，有脚印被落下也被旋即而来的雪遮掩住，无人能够看出。

　　靖威在自己的房内，倚着半开的窗往外看。时候还早，靖远披上了貂皮的围脖，带着府里面最机灵的小厮走了。不用问也知道，他一定又是受了什么邀请，前去吟诗作对附庸风雅。

　　雪停了，风卷起地上表层松软的雪。洁白无瑕的雪飞舞起来，很杂，很乱，漫无目的地旋转，无处着落。靖威拉紧了衣领，身上青色衬衣显得格外单薄。风没有往屋里吹，没有打乱屋子里的事物，他也不想将窗户关上，把自己困在数丈大小的地方之内。

　　风雪并不可怕，有人甚至渴望严寒。靖威很想出去走走，可是他没有理由。恶劣的天气，有谁会漫无目的闲逛？即使有，不是疯子也会被人当作是疯子。更何况，哥临走前还特地嘱托，要替他将先生布置的文章给写了。

　　移步到桌案旁，宽大的桌上并着摊开六张一样大小的宣纸，每张的角落都写着隽秀的几个字。只是六张纸上的字迹不尽相同，右边的三份一种模样，左边的三份又是另一种体态。靖威绕到桌案后，随手拿起最右的一张，看着上面简单的两个字发呆。先生出的题目总是刁钻古怪，让他无处下手。

　　先生……这称呼似乎无法放到莫青峦身上。他似乎是放荡不羁，没有一点教人学问的样子。但靖威却不得不逼着自己，改变自然而然存在心中的看法。

　　捂暖了手，面对六份尚洁白的纸发呆。笔杆拿起又放下，研好的磨渐渐干了，留下厚厚一墨块在砚台中。只是再不想做的事情也总要做完，靖威硬着头皮抓起笔，又化开了墨，只是笔尖触及纸张的时候又收住了手。

　　心中模糊的语言不敢直接往上写，更何况还要模仿他人的笔记与文风。靖威苦笑，将笔挪开些，一滴墨流回了砚台。本来先打份稿，再腾一份就不会如此麻烦。可莫青峦偏偏莫名其妙地将书房中的纸全给收走了，只留下六份来，还美其名曰“训练落笔成文”。

　　靖威暗自嘀咕，落笔成文有何要紧的，只要能写出好东西不就可以了。还有，出个题规定时限写文章，更是为难人的事情。思前想后，终于还是逼着自己落笔。写写停停，停停写写，不知不觉天色就暗了下来。

　　靖威揉捏着发酸的胳膊，望着眼前完成一半的东西开始着急。有种感觉，等到天漆黑的时候，莫青峦会鬼魅一般出现在书房门口。

　　被吓过几回，他也渐渐摸出些门道来。莫青峦喜欢故意刁难他，总是寻着法子折腾。不过，这也能让人有防备的机会，因为每一次能够被刁难的时机也就那么几个。这一回，他一定是半路杀出，看自己是否安心习作。

　　收拾三份已经写好的文章，靖威松了一口气。自己如何都是不打紧的，无论如何都不能给哥哥造成麻烦。人必有信，既然答应了帮一个忙，那就必须做到，即使要牺牲自己的某些利益。

　　靖威抬头一看，天灰蒙蒙的，深深吸了口气，埋下头奋笔疾书。自己的题要显得简单不少，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难过。完成轻松，说起来是件好事，却也从另外一面得知，莫青峦也是看不起自己的。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一样，自己不如靖远。

　　草草涂完三份，天色已是极暗。靖威将东西收拾好，伸手去摸火捻子，屋子里“腾”的亮堂起来。莫青峦吹灭捻子，站在灯旁盯着靖威。悄无声息，突然就出现在了屋子里，若不是早有预感只怕要被他吓出病来。

　　莫青峦盯了一会儿，却缓和地笑了，“难得你有如此用心的时候。听下人说你一天都没有出书房，想来我要你写的文章已经完成了。”，径直走向书桌，抽出几张单薄的纸来。

　　纸色微黄，很有陈旧的感觉，上面的字迹也略带着古韵，看着极是舒服。莫青峦见上面的是靖远的文章，虽看出了门道却只一笑置之。随意翻到下面，微笑看着却不时抬头看靖威。

　　“有什么不对吗？”靖威镇定，问得似乎不经意。从字迹到文风语气都刻意模仿了，他可不信没见靖远写过几个字的莫青峦能够看出问题来。

　　莫青峦放了一沓纸笑道：“能有什么不对？以你对你哥的了解，你要是模仿不来他的文章倒是不对了。”心中打量，能够模仿必定比靖远差不到哪儿，或许更好些，但他从来没有对外如此，这一点令人欣慰。

　　靖威被惊到，脸色一变，但转念一想还是嘴硬，“你怎么知道我会模仿哥的文章？要是我真能模仿，我还用被人嘲笑吗。”

　　莫青峦皱眉，捻了一份又仔细看看，脸色顿时不好。模仿就模仿，不是什么大事，但刻意欺瞒就不成了。哼了声，抽出着急赶出的一篇和着手上精心雕琢的一起塞到靖威眼前，“不说模仿的事，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下，这一份为什么写成这副样子？还有，两个人的文章为什么要放在一起？”

　　靖威瘪嘴，计较一番想出一个谎话来，“我不是懒得写嘛，就拿哥的来看看了……”，话说一半惊觉漏洞，顿时住了嘴。明明就风马牛不相及的题目，看了有什么用，靖威恨起自己说谎竟然也不先想清楚，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莫青峦白眼瞪了他，隐隐带了点怒气，“能看成这个样子，你倒是厉害！”，“啪”的把两张纸拍在桌上，背对靖威，“你说谎的功夫不行，还是说实话吧。”

　　“我说的是实话。”靖威刻意挺直腰，让自己也相信自己没说谎。因为哥要他保密，而他也怕“先生”去找靖远算账。

　　莫青峦皱眉，手搭在桌上，指尖敲着黑亮的桌面。“咚”、“咚”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荡开，格外清晰。独自敲了一会儿，莫青峦抬头向架上供着的戒尺望去，悠然道：“你知不知道嘴硬的下场？”

　　靖威静静站着，不言不语。莫青峦轻靠桌案，似是回忆什么：“有些事情不是你坚持如何便能够如何的，事实总归是事实，任你权势通天，能够让所有知情的人改口，但真相却不会因此改变。”

　　靖威惊诧地望着莫青峦，莫青峦恍惚之间又摇头，一声长叹。外间起了一阵怪风，将雪都卷进了书房。莫青峦将门窗一一仔细关上，还不忘往院中多看几眼，像是等待什么人。

　　他一定是在等靖远吧，靖威是这么想的。中秋之后爹走了，方姨也回了方家，这些莫青峦都是知道的。莫青峦突然回头，眼神变得冰冷，看得本来不觉得冷的靖威打了个寒战。

　　“你就是头牛，认定的事情怎么说都没用。”莫青峦看着靖威，说话却像是对别人一般。靖威听得迷糊，不明所以地看着莫青峦，等了半天没等到解释，想知道他的意思却又不敢开口问。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为何不好好用心写你的文章。”莫青峦回到桌案之前，神态恢复了些。将六份文章都拿在手上，又是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莫青峦还是认定他没有看错。

　　靖威头微微低下，声音也放得轻了，但答案却还是强硬：“懒得写。”这无疑于当面顶撞，但他没有更好的借口。生气也罢，大骂一通也许就将该问的茬给忘了。

　　“好，懒是吗？要治懒倒是容易。”莫青峦并没有怒，竟还淡淡笑着。悠然走到书架边，顺手取下戒尺掂量，沉甸甸分量还不轻。靖威看他行动也是诧异，毕竟打心底里都是将他当做朋友，而不是先生。

　　“你要怎么样？”靖威很不识趣地问了一句，而且问完之后就后悔了。现在的事情是他没有好好写文章，又是出言不逊顶撞，拿了戒尺还能做什么？

　　莫青峦笑了，手中戒尺轻轻敲着书架，发出“嗒”、“嗒”的声音，“你难道不知道这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吗？还是说，你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这些天相处，莫青峦自然是知道靖威的心思，他们之间是朋友。靖威动动嘴，但没有说话，因为有些话他说不出口。名义上，莫青峦是来做教书先生的，但靖威并不想承认。

　　“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莫青峦轻笑，走到案边将戒尺放下，大大咧咧坐在一边的太师椅中，“虽然我也喜欢你当我做朋友，但是你既然要跟我学些东西，就该有学习的样子。你不是说想拜我为师吗？现在我给你一次机会。”

　　靖威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但接着就是担忧和怀疑。师徒名分一定，多少都会拘谨了，再不能如以往无所顾忌畅所欲言。更何况，先前明明已经拒绝，现在又提出来，实在很难明白他的用意。

　　“答应还是不答应，你决定，我不勉强你。”莫青峦捧着手呵气，一副事不关己悠然自得的样子。不过说到底他还是在意一个答案，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靖威的身子。

　　靖威想了许久，依旧想不通莫青峦的目的，便问：“答应如何，不答应又如何？”

　　莫青峦挺了挺身子，坐得端正些，认真道：“你若答应，你我就此定下师徒名分，你想学什么我必定倾囊教授。如果不答应，这先生我也没必要做下去了，我立刻离开。”

　　“离开？你要去哪里？”靖威大惊，答应与否差别竟然如此之大，去留只在一念之间。他不想拜师，但也不想莫青峦走，淡泊相交是他最想要的。

　　莫青峦起身，神态竟是严肃，“回家。我出外都五年了，家里也一直在催我回去，我不想回去却也要个理由。”

　　“我拜你为师，也不能作为不回去的理由。”靖威极力寻找措辞，想要推开拜师的事。

　　莫青峦苦笑一声，抬手拍了拍靖威肩膀，“听你的话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了，你不愿意也不必勉强。”

　　回家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不过是被人假意唠叨几句，并结上一门对家世有利的亲，然后安安生生过日子罢了。他不是家族的宗子，他的任务是安静生活。本来是一件极好的事，只是自己不甘心罢了。

　　“除了拜师，还有其他办法吗？”靖威想要留下他，更想帮助他。似乎明白他一旦回去就会大鹏缚翅一筹莫展，得不到广阔的天地便会郁郁寡欢。

　　莫青峦摇头，其实他要靖威拜师，可以说是绝自己的后路。莫家向来都是小心谨慎的，若家中知晓他与乱党关系密切，必定不会再与他联系，更不会要他回去。他对于莫家只是一个名声罢了，父母都已亡故的人来说，莫家上下是没有人愿意关心他的。

　　靖威低头考虑，身边烛火“噼啪”响着，他还是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缘故。为什么他拜师就可以让莫青峦不受莫家纠缠？莫青峦并没有一点解释的意思。靖威犹豫再三，终是狠下心来，“我答应你。”

　　莫青峦惊喜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靖威，一会儿又双手扣住靖威双肩，感激道：“算是我谢你了。”

　　靖威倒是也笑了，说出决定之后反而轻松了不少，想想有个名动天下的人做师父也没什么不好。靖威掰开莫青峦的手，笑道：“哪有你谢我的？这算是我拜师礼。”

　　“那我是不是也该给你准备份见面礼呢？”莫青峦爽快笑了，眼盯着桌上的戒尺威胁。靖威看得出，他不过是玩笑罢了，也就混着笑道：“那是自然。”

作者有话说

　　老娘受刺激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