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筠出岫》近古遥音

59、今日把示君

　　孟修竹将那姓记的仰面翻了过来，见他胸口被砍了两刀，血和内脏流了满地，连内厅铺的地毯也染成了红色。抬手搭他脉搏，发觉他先前还中了一掌，内伤深重，捱到此时，早已进气少出气多了，原来刚才这一下动弹，实是垂死的临光一照。

　　那姓记的似乎认出了孟修竹，勉力提起脸上的肌肉，冲她笑了一笑。孟修竹情急之下，问道：“记大哥，你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

　　他摇了摇头，涣散的目光凝在她脸上，只口唇微动，艰难地发出一点声音：“你……你叫什么名字？”

　　孟修竹怔在当场，原来这就是他一辈子到头，最牵挂的事情？可当此之际，一句简简单单的“我叫孟修竹”，却怎么也不敢说出来，竟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断了气。

　　厅外众人见她开口说了话，惊得都呆了。秦思深回过神来，迈步上前，朝着丰朔左右开弓，重重地打了他十几个耳光，把他扇得头晕眼花、满嘴鲜血，犹不解气，怒道：“你他妈就是这么骗我的！存心要放出一个人去，要我身败名裂！”

　　孟修竹跪坐在那姓记的尸身一侧，只呆了一呆，便横下了心，从他伤口上抹下血来，尽数涂在自己脸上。她面颊早就被灶灰染黑，此时加上污血，更加难辨本来面目。

　　她从怀中取出小罐，将最后一颗灵蛇醒脑丸倒在口中，站起身来。此时，秦思深放过了丰朔，却抬手一刀，劈在一名镖师的肩头，那人惨然大叫，在这“北方第二刀”的强压之下，自是半点也反抗不得。庄主常一非却不忍见得似的，甩了袖子，直往自己头面上捂。

　　秦思深笑着对丰朔道：“我先叫你看着你的人一个个死绝了，再来杀你！”秦弘烁等人见父亲出手，亦拔出腰间佩刀，待要一齐动手，只听厅里那女子朗然开口道：“秦四爷，该停手了罢？”似乎还带着风寒未愈的鼻音，却语声甚冷，威严极重。

　　秦思深听她叫住自己，这才收刀回头，细细打量她。见她始终不肯摘去草帽，脑后垂一条长长的辫子，一张脸上，脏血和灰尘遍布，瞧来甚是可厌，提声喝道：“这般对我说话，是活得腻烦了吗？”

　　孟修竹道：“既然秦四爷觉得，今日在这晋恒山庄内，你可凭武力威压，任取任何一人的性命——我也曾练得几招，却要讨教一二，瞧瞧是否只你一人能说了算？”这便是明晃晃地下了战书。不等他回话，便向常一非道：“常庄主么？贵庄可有长枪？烦劳相借——要木杆的。铁杆的，我耍不动。”

　　常一非“啊”了一声，扭头去探秦思深的脸色。秦思深脸上阴晴不定，低声道：“去找给她就是。”心中则又怒又奇，难道这丫头真的不知道他手中这把钢刀的声名？她既连铁杆长枪都无力使得，又怎么能是他的敌手？

　　丰朔正手忙脚乱地给那名被伤了肩的镖师包扎，听她说话，心里一急，咳了起来，一口血痰吐在地上，却连带着吐出了一颗牙齿，此时却也顾不得被秦思深打，叫道：“死丫头当真没数！你便是随父兄练过几年武，也不过是闺阁女儿小打小闹，怎么敢在行家面前摆谱？”

　　晋恒山庄刀客虽多，十八般武器总也备得一些，常一非撤出院去，着人去找，不一会儿便拿来了一杆红缨枪，远远地扔了给她。孟修竹跃到院中，牢牢接过，抖一抖枪，利落地摆了个起手式。

　　秦思深从枪头红缨的摆动上，察出她力道甚正，该是正经练过的，赞了一句：“好，架子不错。”微一沉吟，却向常一非道：“常庄主，你这‘双桨刀’的风姿，我也有几年没见了。不如你先试试这丫头——嘿嘿，她只听闻‘一寸长，一寸强’，见今日咱们庄上都是使刀的，倒有了靠兵器取胜的妄想。且让她先见识见识，咱们武林中以刀破枪，实在算不得什么稀奇。”

　　常一非自己本不愿趟这其中的浑水，可秦思深已发了话，他哪有拒绝的道理？听这姑娘说拿不动铁杆枪，当是劲力甚弱，想来不足为敌，也只好苦着脸应了下来，从院墙上取下兵器，脱鞘转刀——他那“双桨刀”的外号，便得于他左右手这两柄刀旋将起来，直如海里劈波千里的大船船桨一般迅速无伦，双刀配合舞起，更教人难辨轨迹。此时他将要临敌，又熟练地转起了手中双刀，一面要虚掩自己的发招，一面借机观察对手的身法。却见她摆出的起手式，竟然像极了卢家枪法的起手一招“力拔山兮”，禁不住大为一震，心下疑虑陡生。

　　枪被誉为“兵中之王”，重攻无守，其他兵器都有“破枪”的招式，没有枪去破其他招式的名号，那自是因为枪法灵活，无处不攻、无孔不入，敌人却难近己身。孟修竹便先行出招，那灵蛇醒脑丸发了效力，即使她此刻没有内劲，也能支得她调起全身的精力，一杆长枪头先舞起，宛若游龙出洞，立时迫得常一非旋起双刀招架。他本来未出全力，自以为凭手中这两把练了二三十年的钢刀，对着一个没有内力的年轻姑娘，怎么也能见招拆招，岂料这先机一失，竟在她的快攻之下左支右绌，待要等她的气口松一松，却见她连招甚多，如海浪层叠袭来，逼得极紧，一连退了数步，也没能等到那一个松下的气口，更未抓到她的破绽，只好转起双刀，强行以力速去顶她的进招，才堪堪给自己寻求了一息之机。

　　武林中人时常颠沛在外，随身携着长枪甚是不便，因而枪在江湖上难觅踪迹，倒是军阵中的宠儿，平常的江湖之众，学艺初时或许也练过长枪，终究还是要回归本门的短兵，像武夷派双手剑那般的，便已算得颇长了。因此，众人虽都学过什么“空手夺枪”、“单刀进枪”的基本招式，却难有实地对敌的机会，更遑论枪法使到如孟修竹这般又快又密，常人更加难以破掉。

　　常一非心下已有猜疑，更不敢强加内劲去伤她性命。退到墙边一躲，被她一枪扫破墙下的一排酒坛子，稀里哗啦又淋了满身的酒水，来不及抹掉，便觑准她长枪打横的一瞬，冒险抢上前去，左右开弓，前顶后插，以手中双刀一前一后地别住了她的枪杆，同时运起内力牢牢压住，使她挣脱不得，再也难以调转长枪分毫。

　　两人对面僵持之下，却听秦思深说道：“好了，都放开了罢。”常一非如蒙大赦，撤走了双刀，发觉额上已汗津津的。秦思深斜睨了他一眼，续道：“你最后可近乎无赖了，无非是吃准了她劲力不足。她若有你一半力气，你的双刀便别不住她——她要是有劲儿再快些，也不会给你别住的机会。”

　　常一非还刀入鞘，用手在脸上扇了扇风，“嗯，我这双刀确是太短了。”又打量了一番自家院子，补上一句：“这院子也太大了些。”言下是为自己找补，在这般宽敞开阔的地方，长枪确是短刀的克星。忽的朝孟修竹问道：“姑娘，你……你可是姓卢？”

　　孟修竹并不直答，却反问道：“你认出这枪法了？”

　　常一非一怔，“在下三年前曾与卢将军有过一面之缘，见过他这手卢家枪法，不过……似乎……使得不如你这般完整。”

　　孟修竹淡淡地道：“嗯，他确是没能学全。”

　　丰朔恍然大惊，指着孟修竹道：“却原来……你便是诚国公府上的？”

　　余人尽皆惊叹出声，常一非见秦思深眉头紧蹙，似是不解，朝他拱手道：“秦四爷远在汉州，怕是未曾听闻关西总兵卢将军的大名。咱们沧州、关州这近边一带，无论民间还是江湖，他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丰二爷在关州，想必也很熟悉。他家初代诚国公卢文延，是咱们太/祖皇帝开国肇业，亲封的四国公之一，不单军功赫赫、威震八方，更使得好一手卢家枪法，连玄黄真人这等武学奇宗，也高看一眼。只是世袭了几代后，卢家子弟渐生起贵族的奢淫之风，那家传绝学，竟也丢得差不多了。直传到上一代诚国公、平南大将军卢放，才兴家复武、重振祖名，可是卢家枪法极为难学，有传言道，连他儿子，当今驻守关西的这位卢将军，也没能……”

　　他转向孟修竹，又是敬佩、又是艳羡，颤声问道：“只不知姑娘是老诚国公的幼女呢，还是他亲传的孙女？”

　　秦思深半信半疑，问道：“你当真认得了是卢家枪法，没弄错吗？”

　　常一非拍了拍胸脯，道：“我这双刀也算中用了，除了卢家枪法，又怎能被一个弱女子逼到这般地步？”

　　秦思深凝眉，抽出自己的宽刀，沉声道：“我来领教卢家枪法。”

　　孟修竹丝毫不惧，重抖长枪，迎上前去。秦思深一上来，便如同常一非斗到后来一般，出招虽然迅捷，却根本没敢使力，更意在试探和逗引，发觉她枪上果然没有内力支撑，心念一动，手上忽然加劲，顺着她长枪向前刺出的来势重重劈了出去，一刀快过一刀，从枪头到枪身，随着身形前移，瞬时将一杆长枪斩落几截，孟修竹手里便只余匕首长许的一段枪尾。本能之下，她只想变招再斗，忽的记起自己此时的“身份”，便生生止住了没动，任由秦思深的的长刀冲她面前而来。

　　秦思深想到了当日苍岩派的九莲山石台比武，见过孟修竹和凛冬二人尽出生平所学，无论兵器、招式、打法如何变化，均应对机敏、不肯轻易停手——眼前这姑娘长枪被断，却直接愣在了当场，手足无措，登时心下雪亮：“是了，这姑娘就是再得了真传、学艺再精，到底是闺阁千金，经验不足，比不得我们江湖上的后辈能手，丰朔这一点却说得不错。”

　　思及此处，料她涂污面目，自也是因为大户人家的小姐，既然还没嫁人，就算出来行走江湖，也终究不愿在亮出身份后，再与他们一群汉子面见，便也忍下了手，没一刀挑了她头上所戴的草帽。他收了刀，悠悠地道：“卢小姐，你既是公侯家的贵女，生了病不好好养着，怎么倒跟些不三不四走镖的厮混在一块儿？这般胡闹，成什么样子？”话中虽带上了几分客气，却依然教训居多。

　　孟修竹抛下断枪，抱拳道：“秦四爷，我能使出这点手段，也亏了您和常庄主有意相让。今夜之事，我却有一个请求，盼望您将我这些镖局的朋友们都放了，让咱们安然回到关州——江湖上的是非，本与诚国公府无关，我自然也会严督他们三缄其口，不得将此事泄给任何一人知道。这一遭，是我学武不济，只能抬出威势压人，还请您看几分薄面，莫再计较。”

　　常一非本就不愿为了此事，搭上定远镖局这一干老熟人的性命，当即劝道：“四爷，您瞧这……卢小姐都这般说了……”

　　秦思深颇为犹豫，既知晓了她这等的身份，又听她说得谦和，心下又有动摇之意。可是他既已逼迫丰朔伪造证据，也动过了将这些镖师杀人灭口的心思，还闹开了这番动静，在场人人都得知了他要反废掌门、远迁沧州的筹划，委实不敢下这个决心，将自己的声名图谋尽数托给一个闺中的姑娘。

　　孟修竹道：“秦四爷，你便是再尽力去堵，天下也难有不漏风的墙。只要你还忌惮关西军和诚国公府的势力，你便不敢动我。可你要执意杀了他们——不过是说几句话的工夫，你道我能放过你么？不过，若是咱们化了干戈，我担保，不论我人在哪儿，除了此刻院中的诸位，再不会有旁人知晓今夜发生的事。”一字一句，甚是郑重，话中坚决之气，教人莫名信任。

　　秦弘烁还要说话，只叫了一声：“爹……”便被秦思深打断，怒斥道：“你有几个胆子，敢跟关西军叫板？”

　　孟修竹听他口风松动，略微放下心来，岂料精神一懈，只觉脑中气血翻涌，太阳穴剧痛，好歹定住了身子，没立时倒下去，秦思深后来说的话，便只模模糊糊地听进去一句“能否留下一件信物……”想要说话，却发现已难以开口。她心知或是灵蛇醒脑丸的毒性发作了，可此时危机未解，说什么也不肯晕过去，急忙捡起地上被秦思深砍下的一截枪头，朝自己左手掌心狠狠一划，放出一些血来，神智才略略恢复。

　　她心知不能再拖，冲着栾镖头他们道：“还不快去后院，把咱们的车马一应家伙什拉过来？”

　　她接连耍长枪、显身份、谈条件，定远镖局一众简直惊喜不断，早将她视作天神一般，听她严声提醒，自是跌跌撞撞相扶而去，只盼早早脱离晋恒山庄这个鬼地方。

　　秦思深见她状况不对，有意挽留，好再将此事拖上一拖，便出言道：“卢小姐若是身子不适……”忽听屋顶上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叱：“都谈好啦！还缠着人家做什么？要不要脸？”秦门父子四人纷纷抬头，循着声音去寻那女子，忽感手背麻痒，低头一看，见自己手上不知何时，竟爬上了一条棕黄色的大虫子，伸出长长的触角，瞧来剧毒一般，大骇失色。

　　这时，门外家丁闯进前院，报给常一非道：“庄主，关州崔昊，前来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