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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父亲的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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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烟,如同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老友,陪他走过了三十几个春来冬往。他曾多次念叨:“若有一种方法能,能把烟戒掉也不会那么难受,那该多好。”2009年,他五十五岁,因为三个月内连续两次手术,病痛和手术带来的损伤,让他不得不好好修养,如果说凡事都有两面性,那么这次生病的痛苦带来的牵强好处,便是戒烟,尽管是被迫的。
我总是会想起他吞云吐雾的身影,和衣服上淡淡的烟草味。
打酱油的年纪,我常常为父亲充当跑腿的小使者,穿梭于两个邻村的小卖部之间,因为父亲特别钟爱一种叫清凉台的烟牌子,而它常常被售罄。清凉台没有滤嘴,一毛钱能买一盒,有着薄荷的清香。
“儿子,去给我买盒清凉台吧,如果我们村没有,去隔壁村看看。”父亲常常这样吩咐我。
“嗯!”我没有反驳的理由总是这样应答,然后在慢悠悠的童年里,手里攥着1毛钱,背着小小的使命频繁的晃荡在村间小道。
除了买些盒装的烟,父亲抽的烟,多以自家种的烟叶自制为主。种烟叶先要搭棚育苗,烟种很小,约是芝麻的三分之一,灰黄色。烟叶苗棚,先用洋槐树枝烤热弯曲而成做为烟棚的骨架,再覆盖上一层塑料,像是压缩版的塑料大棚。烟苗刚破土的时候很小,稍大一些要剔苗,以保证它们的生长速度。早晚要盖上塑料布,每天要揭开通风。烟苗巴掌大时候,需要移栽到田地里。大人们,便在架子车上放一个大汽油桶改制成的水箱,带上有原生泥土的烟苗,到地里之后,刨坑、丢苗、浇水、封土,完成烟的移栽。烟叶是农村不多的经济作物之一。
经过几个月的呵护,每次采摘时,父母总是先从下方挑选那些成熟饱满的叶片,然后一片片采摘好,递给我和哥哥。“你和哥哥比赛把这些烟叶抱到农用车那边去,看谁跑的快。”“谁跑的快,我们这次卖烟的糖果给谁多些。”为了让我们勤快些,父母总是变着法激励。我和哥哥便抱着那些烟叶,往返于农田和农用车之间,跑的飞快。然而,采摘烟叶后双手沾满的黑色油亮的油脂,和衣服、头发上黏糊糊的感觉,对于没有品尝过生活酸甜的我向来不喜,只是多年后我才明白,那种不喜,那种生活的辛苦年复一年,又有谁会喜欢?只不过父母总是承受罢了。
采摘完烟叶后,一家人会将烟叶细心地系在两米左右的竹竿上,然后放入特制的炕房中进行烘烤。有时,父亲还会顺便烤上一些花生,那香脆的味道至今还让我垂涎。烤好的烟叶,大部分会被父亲带到收购烟草的地方出售,换回生活的柴米油盐。
我清晰地记得,每当父亲拉着架子车上捆捆精心挑选的烟叶走进收购站时,眼神里的期待总是难以掩饰。收购员却总是带着不紧不慢又挑剔的眼神,翻看下父母分号好的烟叶,先是问:“这捆什么品色?那捆呢?”然后再审视,像是寻些可能的瑕疵。父亲站一旁,从不曾开口讨价还价。只是偶尔会在私下里,和熟识的村民一起,会相互抱怨几句:“今年的价格又被压得有些低啊。” 等收购员完成品色的判断,并开出一张标明等级和重量的单子时,父亲便带着单据到付钱的窗口,递上单据,换来了应得的报酬。有时,收购员还会从窗口里递出几颗糖果,对我们这些不知忧愁的孩童来说,算是不谙生活的一种期盼。
回家的路上,父亲会和一起卖烟叶的人边走边聊: “你们的烟叶他们号了什么品色啊?”再议论起哪个收购员给的价格更公道些,哪些更挑剔些。但无论结果如何,卖完烟草后的父亲总是显得那么轻松和喜悦,仿佛肩上的重担一下子卸了下来。“今年的学费又有着落了,下一季的浇地、化肥和种子的钱也有了指望。”大家都会这样说,脸上也会洋溢着朴实的笑容,那是对辛勤付出后的成果的肯定,也是对生活的知足和乐观。四季辛苦的农忙的人们,总是那么容易满足。
除去被收购的烟叶,一些被烤得焦黑的烟叶,因为品色不佳,卖不出去,反而成了大多数烟农的的私藏,父亲也不例外,他会用我们废弃的作业纸或是学过的书本纸张,将这些烟叶细心地卷起来,作为抽烟的原材。
“这样的烟劲头足,味道醇厚,抽起来更有滋味。”父亲有时候会这么说。他娴熟的用双手将烟草细细揉碎,随后用废旧作业纸小心卷起,一边成型为圆柱状,最后轻舔唾液粘连,完成了一根自制的烟卷,我看着总觉得卷烟的动作简单而艺术,曾背着父亲偷偷私下尝试着卷,但总是不得要领,纸张在我手中总是支离破碎,无法卷出父亲那般完美的形状。
父亲的衣服上,总是散发着淡淡的烟草气息,他和邻居们一年四季总是喜欢在晚饭后蹲在门口聊一些家常琐事。看着他们手中的烟头在黑暗中时明时灭,我蹲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总是有一种心安和温馨。
如今,父亲已经去世三年了,我再也听不到他那辨识度极高的声音。那声音曾经是我心中最独特安宁的的存在,而现在,我只能在回忆中追寻那熟悉的声音和身影,想着他的烟,他的卷烟的神态,他的卷烟的粗糙的手和只有梦里常常清晰的脸,以及另个维度里他对我说着我总是醒来便忘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