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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春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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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祝余第一次见他笑,一时间怔怔地,觉得他好像没那么酷了,又好像更酷了。
高一上学期的期末,他关于学校最鲜明的记忆就是梁阁这个笑。
那天回去,他爸就开始发烧,烧到全身发颤,呕吐,送到医院退烧验血,发现是细菌感染,连续输了一个多星期的消炎药也不见好,后来发现可能是胆囊里的细菌感染,又住了半个月院,准备切除胆囊的手术。
整个一月祝余都奔波在学校和医院之间,他妈停了摊在医院陪护。艾山还问祝观音你们家摊子怎么不开了,我们队长可喜欢吃了。
病房住了四个病人,有两个半身瘫,还有一个脑梗。脑梗的那位是儿子来陪的,是个非常精神有活力的年轻人,总说会好的,会好的,他有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儿,放假就会带来。
有时候祝成礼精神好,就会和小女孩说故事,那人和祝成礼攀谈,发现他博闻强识很有学问,多问一句才知道他是s大毕业的,90年代的名牌大学生还是非常值钱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清贫。
晚上祝成礼烧得神智不清,一直说,“拖累你,我不如死了……”
“祝成礼,你活一天,我才活一天。”林爱贞哭腔梗在喉咙里,吞刀子一样痛,“求求你求求你……”
祝余靠在医院走廊的墙上,一种静默的无力的痛苦压在他身上,他坐在医院花坛上抽烟。
他很小就知道,他妈是把他爸当神的。她年轻时在s大食堂帮工,那时候的祝成礼少年俊采,光风霁月,系里捧着教授宠着,神仙一样的人物,她根本就不敢想。天天只盼着他来这个食堂吃饭,这个窗口打菜,可他偶尔来一回,她又只敢低着头把满满一份饭菜递给他。
她在学校打了五年菜,变成一个老姑娘,有同乡追她,她不愿意,她知道自己痴人说梦,可她就是不愿意。渐渐地,他来得越来越少,她才知道他要公费出国了,她连哭了好几夜,眼睛都哭坏了。
可不知道怎么祝成礼又没去成,退了学去找工作,那样优秀的学历和履历不知道为什么处处碰壁。她执迷不悟辞了工,就跟着他,恬不知耻地偷偷跟在他身后。
他察觉到了,刺猬一样警惕起来,见到是她,明显松了一口气,无奈又好笑的样子,“是你啊。”
他竟然记得她。
林爱贞鬼迷心窍地想,死在这一刻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最后胆囊切除手术没有做成,医生查房时发现做过腹透手术,说做不了,可这期间没有再发烧,全身上下查了个遍也一切正常。
祝余期末成绩是全校12名,退了四名,尚在正常浮动内,算一个还不错的成绩。
过年回了他爸老家,是个景色宜人的山村,祝成礼当年考上s大,是村里最争气最风光的大学生,最后只在一个小小的私立学校做了老师。
祝余喜欢这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子,他大伯家背靠青山,门前是水田。Y市今年冬天没什么雨雪,降水很少,收割完的稻田里很干燥,只剩一个个枯黄的禾墩。
吃过晚饭,他跟着几个堂姐堂弟,在田里刨了一个洞,放了几个大小适中的红薯进去,捡了些干树枝,堆着干稻叶生了火,还没熟,已经能闻得到阵阵甜香。
天渐渐黑下来,到处有人在放烟火爆竹,啪啪乱响的鞭炮声,除夕夜各家各户灯火通明,田野的空气中都能闻到淡淡的炮火气息。
他手机突然响了,没存过的号码,“喂?”
然后他就听到了梁阁的声音,透过电话传进耳朵里,有种失真却清朗的悦耳,“我是梁阁。”
祝余很惊喜,“新年……除夕快乐,梁阁!”
那边静了一下,说,“生日快乐,祝余。”
仿佛万籁俱寂,祝余感觉旷野的风喧嚣又柔和地朝他拂过来,天上有几颗零稀的星子,他低着头微微笑着,“谢谢。”
祝余生在除夕晚上,他爸开玩笑说生他的时候,电视里春晚主持人说,“祝大家年年有余!”于是给他取名叫祝余。
没什么人知道他过农历生日,他也很少有朋友,并不会有太多祝福。
他们在大伯家住了十来天,他大伯每隔一天就送他爸去一趟县医院做透析,他是个憨厚耿直的庄稼汉子,很疼爱这个弟弟,也很感激弟媳妇。
祝余和堂弟一起睡,他带的书多,也能按计划学习,他平时作息很规矩,但难得的假期就会有一个小时的游戏时间,他和梁阁连麦——玩贪吃蛇。
他真的没想到梁阁竟然也喜欢玩贪吃蛇,他以为梁阁玩的都是很复杂的端游。
梁阁问他平常玩什么游戏,他说贪吃蛇,梁阁说他也喜欢玩。
他们每天玩贪吃蛇的团战,实在过于弱智容易,玩了一阵子之后他自己都不太好意思了。就下了个大热的手游,他第一次玩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梁阁在麦里一点点教他,他刚开始分不清视野和移动,少见地紧张又无助,着急起来总叫“梁阁梁阁!”
等回到A市,正好赶上上次征文的复赛,再回家时他舅妈就揣着懦弱窝囊的丈夫和仿佛有多动症的儿子上门来拜年了。
他舅妈上次车祸,自己突然逆行撞上公交车,带着娘家兄弟去公交车公司闹了好几天,终于讹来一笔赔偿金,肥胖的脸上也留下一条明显的大疤。
她拉着林爱贞,“姐夫这病我觉得该看中医,很多病就是这样,西医怎么样都治不好,可中医慢慢调理就好了,我认识一个老中医……”
“哪个医院?”
“中医院里能有什么好中医?好中医都在民间,我说的这个老中医,听说治好了好几个尿毒症了,去抓几副药来给姐夫试试?”
她儿子胖得像个皮球,看见什么都想拿,还想抢祝余手机玩游戏,祝余笑着对他说,冷森森地,“玩我的手机会断手。”
他被吓得哭着去找他妈,祝余舅妈黑着脸,说满满你给弟弟玩一下嘛,他还是小孩子。
祝余说,“舅妈我在学网课。”
她只好骂了儿子几句,又奈何不过儿子哭,把自己手机给他了。他拿着手机洋洋得意地在祝余房里到处捣乱,一会说“姑姑我要吃大虾!”一会说“我想要哥哥的这个笔。”
不知道怎么突然摔了一跤,脑袋上磕了个大包,鼻血直流,把他妈手机内屏都给摔裂了。他妈气得扒了他的裤子,在屁股上啪啪一通扇,这下饭也不吃,拽着哭得流青鼻涕的孩子就走了。
过完元宵节,正月十六去学校报名的时候下了雪。
他拿着缴费单到项曼青办公室报道,办公室没什么人,项曼青笑着说,“小朋友穿新衣服了?”
祝余就朝她笑。
项曼青第一次见他时,他五官还稍显稚秀,眉眼清透,带着些恰到好处的恭顺,不会懦弱也不会狂妄,不卑不亢自有一股少年人向上的坚韧,看起来机灵又有担当。
“这学期还当班长吗?”
祝余想了想,点头。他发现自己已经习惯被叫班长了,而且其实当班长也没那么无聊。
“这学期班干部变动,徐立卉不当纪律委员了。我们班纪律是好了点,但是我不在就闹腾,纪律委员重选,得找个能镇住他们的,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梁阁!”
他出办公室门,梁阁和霍青山正从走廊那头过来,他喊了一声,朝他们跑过去。
他穿一件白色的棉袄,糙一些的男孩子穿白色是挺灾难的,可他肤色皙白,眉眼精致,穿起白色来也玉雪漂亮,十分得宜。
霍青山逗他,“怎么还蹦着来的?来,也喊喊我。”
祝余一个寒假没见他们,也有点新鲜,总觉得已经好久不见,他真正笑的时候,没那么冷静温柔,眉眼齐弯,显得活泼乖觉。
梁阁把手放在他头顶,“长高了。”
祝余听他这么说,霎时站得笔直,像一棵挺拔俊秀的小树苗站在他跟前,“真的吗?”
梁阁点头,“以前到我鼻子这。”
“现在呢?”
“也是这。”梁阁说,“我也长了。”
鼻尖到头顶有十多厘米。
祝余一下就泄了气,郁郁低下去,挺拔的小树苗被打击蔫了。
他转头问霍青山,“你长了吗?”
霍青山悲哀摇头,“没有。”
祝余于是想站他旁边去,被梁阁拖住帽子,真好有人叫霍青山去帮忙搬书,霍青山低骂了一声走了。
祝余突然想起来,问梁阁,“你想不想做纪律委员?”
“什么?”
祝余重申了一遍,“纪律委员。”
梁阁稍作思忖,“好处呢?”
“你就可以当我的左膀右臂了。”祝余伸出两条穿得笨重的胳膊,“怎么样?”
梁阁随意地拎起他小细胳膊晃了晃,蹙着眉仿佛不解,“为什么选我?我很菜。”
祝余比自己被污蔑还生气,眼睛溜圆,“你哪里菜?你这么高,又很帅,除了语文其他成绩都很好,还会打篮球,会武术,会noi,会打游戏。”
他一条条罗列,每一条都诚恳又认真,他从没这样长篇大论罗列过一个人的优点,甚至还想说你还会给小狗穿雨靴,会摊煎饼,你弟弟的零食也很好吃!
“是吗?”
祝余重重点头,瞳光干净得天真,“你怎么会觉得自己菜?”
“我没觉得。”梁阁俯下身看他,嘴唇微微往上抿,有点痞气,“我就是想听你夸我。”
回家时雪已经停了,太阳刚探头,正月十六正好立春,春雪总让人觉得比冬雪要柔和温暖很多,像遍地开满皑皑的绒花。
祝余想起小时候,他爸抱着他给他讲二十四节气,说如果把大地想象成一个泥土小人,所有寒来暑往、日晒雨淋都会有更切肤的体会。
他轻轻踩在新雪上,抬起头,枝叶间射下稀薄箭簇般的阳光。
祝余想,要是这时,被雪埋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