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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是我 ...

  •   “临云,你醒了?”这一次不比上一回施行移魂之法,稍有差池,两个魂魄都会灰飞烟灭。景昊放心不下,在床边不眠不休守了一夜。纪清明运功过度,远远看见人醒就告退回房休息。
      “是你……”同样的面容,同样的身体,因为睁开眼的是安临云,仿佛一切都不一样了。景昊心里一点对段舒鸿的歉意顿时被忘诸脑后,喜悦充盈整个胸膛。他紧紧将安临云拥住,直到怀中人挣扎着低声道:“景昊,你抱得太紧了,我快喘不过气了……”
      景昊稍稍放松了点,手指摩挲着安临云细腻的脸庞,表情狂热,声音却是温柔得出奇:“临云,你还记得我……”
      “本来不记得了。但这一段日子我一直在段舒鸿身边,都知道了。”
      景昊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那你都想起来了?”
      安临云不置可否地笑笑:“我救了你一次,你也救我一次,算扯平了吧。”
      “这么简单就扯平了?”景昊眉毛一挑。
      “你我耗了这么多年,该是个头了。”安临云温和地一笑,“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景昊终于展颜一笑,再度拥紧了他。“那么从今往后……”
      “你我永不分离。”安临云顺从地倚靠在景昊肩头,清浅的笑容如一汪春水流进他心间。景昊忽然觉得为两人这一刻静好,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他满足地闭上眼,眼角却有一滴泪滚落,滑入安临云的发丝中,转瞬就看不见了。

      安临云的身体很快在御医的调理下好转,然而,纪清明却自此一病不起。景昊原本安排由纪清明照顾安临云起居,最后却反了过来。虽然安临云甚是用心,但纪清明病情怪异,无论御医们开出什么样的药方,都只见他一天天憔悴下去。一众御医皆束手无策。终于,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景昊接到禀报,跟随自己多年的国师怕是撑不过今日了。
      盛夏暴雨之前最是闷热,纪清明的卧房里却门窗紧闭,密不透风,闷得人心烦气躁。
      “大王,我频频逆天而行,终遭反噬,如今大限已至,药石罔效。”纪清明双颊在短短一月间消瘦得触目惊心,双眼昏暗无神,枯枝般的手紧紧抓住景昊,作最后的托付,“我死后,无人能再救……咳咳……”
      景昊热泪盈眶,反握住纪清明的手,颤声道:“我以后会善待临云,绝不会让国师心血白费!”
      “不,不……他……”纪清明声音陡转尖锐,迭声高呼,“临云,临云……”
      安临云忙赶过去,他长身立在床前,遮住了景昊目光,对着纪清明灿然一笑,如窗外的闪电般照亮纪清明干枯的面容。纪清明气息甚微,一见他,眼睛即放出异彩,喉间隐约挤出两个字:“是……你……”
      “不错,是我。”安临云的声音缓慢沉稳,“纪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说?”
      纪清明望着他,眼神却已飘得很远,不知注目于何处。忽然,他嘴角一歪,形成一个诡异的笑容,那笑意停留在他暗淡的脸上,竟隐隐有几分可怖。
      安临云轻声唤他:“纪大人,纪大人……”
      没有回音。
      安临云将袖子在纪清明脸上一抹,替他合眼,侧转过头,轻声道:“景昊,纪大人已故去了。”
      他留下景昊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静静走开。天外层层叠叠的黑云上一道惊雷滚过,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长宁宫死了人,安临云自然要搬回昌平馆。一进门就看见屋里黑压压跪倒一片,是素娥与瞿星领着宫女侍卫重新来见礼。
      “这是过去段大人布置的,要不要改回去?”素娥领着安临云将昌平馆走过一遍,安临云始终脸色平静,看不出心思。
      “这样很好,不用动了。”安临云轻描淡写地一笑,“反正也没什么要紧物事。”
      素娥听着心头一紧,她自然知道,最要紧的那件东西已经被她交给了段舒鸿。虽然共用一具身躯,这两位大人的性情却是截然相反。想起过去安临云阴郁的个性,她背后冷汗已涔涔而下,急忙跪下请罪:“奴婢知罪,请大人责罚。”
      “你这是做什么?起来吧。没人怪你。”见素娥还是一动不动,安临云摇头笑道,“大王等一会儿过来,你赶紧去准备下吧。”
      素娥这才领了命出去。安临云拉开柜门检视,自己收集的字帖琴谱果然尽数被搬走,取而代之的都是段舒鸿的收藏。他随手抽出一把匕首,刃上寒光凛冽,轻轻一划就能削下一片桌角,当真称得上是削金断玉的利器。
      门外远远有人声传了过来,似是御驾。安临云关上柜子,理了理本已很整齐的衣裳,出门接驾。
      后院阴凉处摆下了一桌小酌。景昊看着那座小小的假山,忽然心念一动,挽起朝服的大袖,抄起池中漂着的木勺,舀起一瓢水,从假山顶上浇下,顿时水流激荡如飞珠泻玉,光彩四溢。
      安临云在一旁笑道:“真是好看极了。”
      景昊回过头看着他的笑脸,不知为何,心头隐隐有一丝空落。假山小巧玲珑,怪石嶙峋,沟壑处积了些水,波光粼粼,有些许刺眼,他不由伸手挡了一挡。
      “景昊?”
      “没什么,天太热了,还是进屋说话吧。”
      “是。”一直躲在阴暗处的安临云莞尔一笑,走了出来,阳光落在他唇角,夺目得令人眩晕。
      “临云,前一段日子,你在舒鸿身上,也能感觉到我么?”景昊拉着安临云在榻上坐下。
      “碰不到,但看得到,听得到。”安临云靠在景昊胸膛上,懒洋洋地笑道,“你想问我吃醋呢,还是只是好奇?”
      景昊大笑起来:“好奇而已。”
      安临云笑吟吟地起身,推开窗子,阳光泼水一样洒进来,照得满室明亮,令人心情舒畅。“那时候我虽然控制不了这具身体,但意识清醒。我知道到段舒鸿在想什么,他也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突然回身一笑,“景昊,你悔不悔?”
      “悔什么?”景昊错愕地看着他。
      “不悔就好。”安临云已利落地替他下了结论,“你要是后悔了,那他也太冤了……”最后这一句声音甚低,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他走回景昊身边,将手按在他心口。“我是怕你还是老样子,在眼前的不珍惜,失去了又后悔。”
      “你说什么傻话。”景昊伸手去拉他,安临云的笑脸在他面前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一如他袖底的匕首一样。这一刺猝不及防,深深刺进景昊的心中,令他连痛都痛得惊愕。
      “这一招我过去六年里玩得多了,怎么这一回你居然避不开?”安临云笑得猖狂,景昊从没看过他这样笑,仿佛开了一室的花,每一朵都美得妖艳极致。他心中恼怒已极,毫不犹豫地撑起身子抽出墙上悬的宝剑——这柄剑还是段舒鸿的遗物。
      安临云不闪不避,任他一剑刺进胸口,鲜血泼得一襟殷红,可仍然在笑:“景昊,你居然那么傻地相信我会爱上你么……咳咳……除了段舒鸿那个傻子,你以为还有谁受得了你?还有谁会对你死心塌地?”
      景昊一剑刺罢几乎耗尽了全身气力,再也握不住剑。随着长剑跌落,他的身体也软倒在地。这一剑刺得极深,痛得钻心。安临云斜靠着床腿,自知无幸,一手抚胸,勉强压下胸口翻涌的气血,继续狂笑:“你以为纪清明是怎么死的?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咳咳……为什么所有的药都没有用?”
      景昊痛到极处,神思反而清晰了许多,恨声道:“是你?你给国师下毒?”
      “他的饮食皆经由我手……你说呢?”
      “为什么!”
      “他死了……才能……断你的活路!咳……”
      景昊几次想将剑重新握起,奈何已使不上力,他挣扎着爬到安临云身边,死死扼住他颈侧:“我杀了你!”
      安临云出手时已看得分明,匕首完全没入了景昊身体,他余愿已了,心头更加畅快。“我……从没想要活下去……咳咳……”
      将死之人的手上爆发出惊人的力道,越收越紧,安临云逐渐感到呼吸困难,他并不挣扎,拼尽全力对景昊展颜一笑——哪怕最后一刻,他也要笑着看他死!
      然而景昊却在这样的笑容面前退缩了,他茫然地松了手,轻唤一声:“舒鸿……”
      安临云脸上的笑容一窒,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你看清楚,我不是段舒鸿!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
      但是景昊神智已乱,目光涣散,口中只管念着段舒鸿的名字。安临云笑了一阵终于静了下来,胸口剧痛令他不住地倒抽气。他看着混乱得分不清眼前人的一国之君,平生头一回对他有了一丝微弱的同情。
      因为安临云知道,他们都不会再见到段舒鸿。
      他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又一个很长的梦里。
      梦里有一段很长很长的桥,桥下有很深很深的水,桥的一端隐没在浓雾中,另一端是大片的空地,空地上依旧开满了一种深红色的花。那花没有叶子,红得奇异,颜色纯净不带一丝杂质。不知名的红花连绵成片,望不到边,远远看去,像烧了一地野火。
      自他上一回踏过火红花海送走段舒鸿后,他就一直在桥上等他回来。
      终于,他等到了。
      段舒鸿一见他,脱口惊呼:“你是安临云?”
      “不错,是我。”安临云笑了笑。
      段舒鸿道:“景昊就交给你了,请你好好待他。”
      安临云冷笑道:“他怎么待我,我自然会怎么回报他。”
      段舒鸿一时语塞。他知道,景昊对待安临云的方式,曾不仅仅只是不好。同样身为魂魄,他能轻易地感觉到安临云周身散发出强烈的恨意。这让他大惑不解:“那你为什么要舍命救他?”
      “救他?”安临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们一个个……怎么会傻到这么认为?”
      “啊?”
      “鄢国使团来访隆国时提出要行刺景昊以绝后患,可景昊哪里是那么容易杀的。我本来已拟定,由鄢国使臣刺杀景昊,在我回护景昊时误伤我,我已暗藏匕首于袖中,只等景昊前来查看时将他击杀。这计划本来万无一失,哪知道那人不堪大用,一见大场面就惊慌失措,那一剑刺得太深……唉……”
      席间行刺的真相居然是这样令人哭笑不得的闹剧。段舒鸿难以置信地看着安临云:“那你对他,就没有哪怕一分一毫的爱意吗?”
      安临云斩钉截铁道:“让你失望了,我从来没有爱过他。”
      “可是,你在我身上这段日子里应该看到了,他对过去有多后悔。他一直爱着你,只是那时他自己也不明白而已。”
      “如果把他对我做的那些事情称为爱,那我宁可他也从来没有爱过我!”安临云怒极反笑,“你很爱他,可他又是怎么对你的?”
      “他……”段舒鸿无话可说。
      “他杀了你。”
      “不……是我自愿的……我不想看他痛苦下去,也不想再痛苦下去了……”段舒鸿眼中盈泪,望着安临云惨淡一笑,“他最后还是选了你。”
      “可我宁可死,也不会选他!”安临云直视着他的眼睛,“就像无论景昊怎么做,你都依然爱他一样,无论他怎么补偿,我依然恨他!”
      “等我死后,这具身体就是你的。你会有很长的人生,何必一生活在恨里?”
      “不,你错了,我没有。你看清楚,我只是一缕残魂而已……你知不知道,是谁把我害成这个样子?”
      段舒鸿仔细一看,安临云周身紫黑之气缭绕,身体却单薄恍若得透明。“……是景昊?”
      “不错。纪清明不敢告诉你,我在三年前就被景昊摧残成重病,是他取我三魂七魄中的一魄让我续命。不然你以为为什么移魂会失败?”安临云恨意愈发强烈,黑气更盛,“纪清明当日若不救我,我根本等不到今天看景昊如何后悔!”
      段舒鸿惊极无言,黯然垂下头去。安临云悲哀地叹了口气,道:“段舒鸿,你也是个可怜人。我不想再和你争论。你走吧,走过这奈何桥,找个好人家去投胎,下辈子千万别再遇到他!”
      景昊把他迟来的温柔和深情都给予了安临云,段舒鸿深深渴望而求之不得的,却是安临云不屑要的。段舒鸿已预见到景昊将来的命运,但他无能为力。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牵引着他,他恍恍惚惚地向前走着,两人擦身而过时,段舒鸿忽然感到一阵冰冷彻骨。他忍不住回头,安临云正面无表情地走向一片白光,那个即将获得重生的人,脸上却是一片死寂。

      “景昊,我是临云啊……”安临云恶意地靠近景昊耳边,嗓音甜蜜,“我说过,你我永不分离。”
      景昊瞪大双眼,目眦欲裂,似乎终于认清他是谁,脸庞抽搐成万分可怖的神情,喉间“咯咯”作响,却已说不出话。安临云对着他笑意盈盈,眼睛随着生命的快速流逝而渐渐失去光彩,像一朵方绽开即衰败的花。
      一个是一国之君,一个是敌国质子,说他们之间有纯粹的爱恋,简直就是纯粹的笑话。
      安临云移开目光,此生最后一眼,他不愿看到他。
      从此往后,生生世世,都不要再看到他。
      他缓缓仰起头。
      窗外,一片青冥长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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