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新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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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桃
今年是个寒冬，一场雪后，玉峰山银装素裹，成片的红梅开得正艳。小鱼儿顶着寒风摘了一袋梅花，疾步赶回村庄，一进屋便被热气笼了满身。他将梅花倒入竹筐，对万春流笑道：“梅花已经采来了，您答应的事呢？”
万春流接过竹筐，道：“等你哥回来。”
“我去找他。”小鱼儿身体还未完全暖过来，又披上斗篷出门去。幸而未走几步，迎面遇见花无缺提着满满一篮松针。
花无缺见他回而复返，必然是等不及来寻他的，笑着携他进入屋子。万春流将梅花松针一并置于后院架子上，才从衣袖的口袋里摸出两个红封来。
二人称谢接过，小鱼儿附耳与花无缺道：“万大叔打发我们出去，是不想我们知道他藏私房钱的地方。”
正窃窃私语时，燕南天拎着那把铁剑回来，虽只着单衣，但因内力深厚又练功出力的缘故，仍旧满面红光、精神奕奕。
小鱼儿上前殷勤地说了几句吉祥话，又道：“今夜就是除夕，您看……”
燕南天眉头一皱：“你都多大了，还要压岁钱？”说完，把铁剑插入墙上的剑鞘中，用屋角水盆里的干净帕子擦脸。
小鱼儿哪会被一句话打发，立时追过去道：“再大也是您的侄儿！而且这屋里四人，我排最末，除非您让无缺喊我一声‘大哥’，我便不要了。”
话音刚落，三双眼睛同时看向他，花无缺清了清嗓子，道：“大哥。”
他这一声实在出乎意料，燕南天放声大笑，撩开门帘进入内室。小鱼儿心中叫苦不迭，奈何话是他自己说出来的，怪不得谁，只能扯花无缺的袖子泄愤。
花无缺难得让他吃亏，心情颇好地把自己的红封给他，“给你的私房钱，记得藏好。”
送上门的岂有不要之理，小鱼儿双手接下，抱拳大声道：“新的一年，祝您财源广进，万事如意，一帆风顺，步步高升……”迭声说完一串吉祥话，他瞟了眼门帘，将花无缺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当年燕伯伯带我去恶人谷，我还是个婴儿，再见面是十几年后。我们没在燕伯伯眼前长大，过年时的那些习俗……”
花无缺听到一半便已知晓他本意，哪怕是他自己，从有记忆以来，就未做过向长辈讨压岁钱的事，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小鱼儿“无理取闹”一回，也算稍稍弥补燕南天心底的遗憾。
但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其实是你自己想要吧？”
小鱼儿脸不红心不跳，“也不冲突。”
燕南天从内间出来，套了件棉衣，手上不知拿着什么，细细短短一根，用红纸包着。
他唤了“无缺”，花无缺上前接过那东西打开一看，是一柄白玉骨扇。展开扇面，是一幅河畔金柳图，左题“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两句，字迹比小鱼儿的字迹端正许多，比花无缺的更潇洒。
花无缺不解：“伯父，这是……”
燕南天道：“这是燕某与二弟结拜时的信物，趁今日除夕，就交给你们吧。”
小鱼儿细细瞧着扇面，心中隐有猜测：“莫非字画是父亲亲手所写？”
“正是。”燕南天微微叹气，陷入怀念又伤感的神思，“这是我们结拜之地的风景，由二弟亲手所绘赠予燕某，燕某又以刀鞘回作信物。”
风流倜傥的江枫与侠气豪迈的燕南天结拜之时，也是少年意气，可惜好诗好景，今却不再。
得了江枫的扇子，小鱼儿也不惦记压岁钱，从堂屋到卧室，大寒天里摇着扇子若有所思。
花无缺轻轻拍他的肩膀：“小鱼儿，你在想什么呢？”
小鱼儿道：“我在想爹爹。说起来，你长得最像爹，字也像，我倒一点儿不像爹的儿子。”
“独一无二的小鱼儿，不是很好吗？”花无缺在他身边坐下，瞧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轻轻摸了摸他脸上的疤，“我与爹的相似，也许有姑姑刻意教导的缘故。”
小鱼儿靠在花无缺肩头，笑道：“没关系，你在我心里就是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花无缺。”
他慢慢转着扇柄，不时展开扇面观赏，忽然灵光一现，匆匆找了笔墨和空白账册，才重新坐定。
花无缺见他在正中画了个圈，问：“画什么呢？”
小鱼儿用手挡住画面，恳求道：“你别问，也别看，等我画好自会给你。”
花无缺只能由他去。
今日是除夕，合家团聚，万事皆休，本也无事可做，但小鱼儿给自己找了件似乎迫在眉睫不得不做的要紧事，半天未挪动一下。就连吃饭也让花无缺先走，自己将书册藏好才跟上。花无缺虽答应不问不看，好奇的心思却掩不住。
今晚的年夜饭是热气腾腾的羊肉锅子，不比饭馆里的丰盛，但胜在自在温馨。
饭桌上燕南天也说起小鱼儿下午安安静静的，有些反常，问他在做什么。
小鱼儿随口胡说：“我在看书啊，万大叔那些医书典籍，挺有意思的。”
万春流自然不相信，从前小鱼儿随他学医时，称自己过目不忘，怎么都不肯多看几遍医书，又怎会在除夕看书呢。不过他也没有拆穿，只说：“改天跟我讲讲你的心得。”
小鱼儿忙不迭应下，花无缺给他夹了一块羊腿肉，像是不经意道：“原来是医书。我见你那么认真地写批注，又不许我看，还以为你上山摘梅花，得了什么宝贵的武功秘籍。”
小鱼儿心中叫苦，对坐在右边的花无缺笑道：“怎么会呢？如果有武功秘籍，肯定会给你、给燕伯伯看。”
燕南天道：“燕伯伯老了，不关心什么秘籍，倒是你的批注写完拿来给我们看看。”
小鱼儿埋头画了一下午，根本没看过医书，更何况写批注。他气愤地朝花无缺踢了一脚，被对方不动声色地避开。过了会儿，小鱼儿又装作无事跷起二郎腿，左腿搭在右腿上，脚尖一下一下蹭着花无缺的小腿。
花无缺侧首看他一眼，对方用真诚无辜的眼神冲他一笑，暂且收敛片刻，很快又故态复萌，存心让他心猿意马，吃不好饭。奈何与长辈同桌，不便直言，他的放任令小鱼儿更加肆无忌惮，原先“报复”的小心思也变成勾搭挑逗，观察对方每一分表情变化，在用餐间隙眉目传情。
花无缺忽觉膝上一沉，小鱼儿竟将脚踝搭在他膝头，他心虚地扫了眼燕南天和万春流，见他们浑然不觉才稍稍放心。而身旁小鱼儿若无其事，忍耐多时的花无缺决心要让他吃点苦头，左手悄悄摸到对方的脚踝，飞快地点了遍小腿下方的穴位。
小鱼儿只觉左腿又酸又麻，微微发热，一时竟动不了，偏偏花无缺在和燕南天敬酒，故意不与他发生眼神交流。待不适感褪去，小鱼儿终于能端坐身体，连敬了花无缺三杯酒。
言语动作间，暗流涌动。
因今夜守岁，四人都未喝得太多，闲聊到亥时才各自回屋。
一关上门，花无缺便转身将小鱼儿拦在门前，无可奈何道：“你能不能安分一点？”
小鱼儿微微抬头，高声道：“是你先给我挖坑的！”
花无缺道：“是你自己说在看医书，我不过顺着你的话。”
小鱼儿蹙眉轻哼：“医书批注，你帮我写吗？”
“好。”花无缺答应得很快，又道，“让我看一看你的画，我就帮你。”
“等我画好了，你自然会看到，为什么必须是今天？花无缺，你究竟在意什么？”小鱼儿知道他是言出必行的君子，说好不过问就绝不会食言，从未像今天这般沉不住气。
花无缺沉吟片刻，走到桌边坐下，“也罢，你总有你的事要做，我不该多问，也不该说那些让你难受的话。”
小鱼儿听着他略带失落的语气，一下子心软下来，拉了他的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才画了一点，实在没什么可看的，而且让你现在就看那画，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花无缺温言道：“无妨。只是我们相认以来，做事从不避开对方，今日你骤然在我面前有了秘密，一时没有回转过来。”他停息须臾，接着道：“纵使再亲密的关系，也要留有余地。”
他说得一点都不错，小鱼儿本要附和几句，心中甜蜜之余，又泛起一阵酸楚。“有什么便说什么，你总算不闷着了，有长进！”他从床头拿出那本画册，“现在画册就在我手中，你抢到了就可以看，抢不到的话，就乖乖等我画完，如何？”
“一言为定。”
花无缺话音未落，小鱼儿已抢先推门而出。两人在除夕的夜色中切磋武艺，身影交错，掌风阵阵，混杂着远处的焰火声。
花无缺作为“争夺”的一方，打法更为激进，目标不偏不倚就是小鱼儿手中的画册。小鱼儿则不慌不忙，轻盈地侧身躲避，同时回敬一掌，旋身又是一个来回。纵然没有太多的招式花样，二人已是一流高手，小打小闹也足够寻常人受用许久。
过招的动静吸引了屋内的燕南天和万春流，他们年纪虽长，但眼力都好，一场比试看得颇有兴致。
燕南天看清他们动手大约是为了小鱼儿手里的书，怕兄弟二人真在年节时伤了和气，不甚熟练地像一家之主调解兄弟间的争抢：“小鱼儿，把你的宝贝给无缺看一眼又何妨？他又不会抢了你的！”
“我们闹着玩儿的，您别操心了！”小鱼儿生怕燕南天要了画册去看，撒腿就跑，花无缺紧随其后追回房间，紧紧掩上门。
小鱼儿抚了抚胸口：“不打了不打了，再打下去，燕伯伯真的会以为我们在抢武功秘籍！”
花无缺失笑，轻轻搂过他：“好了，我不看你的画，快收好吧。”
小鱼儿却展开书册封面递给他，一本正经：“知道你的丹青本领比我好，不许挑剔！”
花无缺有些意外，捧着画册站在书桌前，近旁一盏灯照亮。小鱼儿转头看着他灯火下的侧颜，不禁赧然紧张。
翻开画册，第一幅画中简单绘作四人，配合旁边的文字和年月，是今天他们收到江枫折扇的场景。
花无缺抬头看了看小鱼儿，翻到下一页。左右两页皆是画中人物骑着高头大马的场景，因视角不同一俯一仰，花无缺知晓画中是他自己，却不知有何特别的。
小鱼儿重新取过画册，提笔蘸墨，在右半边补上窗框，在左边的马匹之前画上一个人的背影，又潦草几笔画出一驾马车。
“当时我就在酒楼看着你骑马经过，否则我怎会这么巧拦住你，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花无缺点点头，却不看画，而是含笑看着他，直看得小鱼儿耳根发热，催促他看下一页。
再次翻过，画中的他紧闭双眼，一朵残花落在脸上，几乎一瞬间便知此事发生在何时何地。
小鱼儿似乎也对这一幅格外上心，在左侧认真地写了两排小字，是他们那时的对话：
“你为何要救我？
“别人要杀我时，你也曾救过我的。”
花无缺盯着画面出神，过了一会儿才问道：“小鱼儿，你看到爹给伯父的扇子，才想起要画这些的？”
小鱼儿答道：“不错，爹和伯伯结拜时都有个信物，我们定下约期却连个凭证都没有，所幸我们都不是耍赖的人。所以我想，不如学爹爹扇子上的画，把重要的事画下来，等我们七老八十头发都白了，信手一翻，也挺好的。”
花无缺很赞同，提议道：“不如将你小时候的事也画下来，让我看看。”
“恶人谷那么多人、那么多事，画起来太麻烦。”小鱼儿眼睛一转，拊掌道，“还不如写本恶人谷小传，配上图画，江湖上一定有很多人好奇恶人谷究竟是什么样子，定能大赚一笔。笔名就叫……西谷先生。”
花无缺问：“为何叫‘西谷先生’？”
“因为恶人谷在西边啊。”小鱼儿看着他，忽然笑得直不起腰，“如此说来，你不就是‘南宫先生’！南宫世家多了你这么一号人物，可是千金难求啊！”
花无缺拱手微笑：“在下尚未入世，西谷先生可以大展拳脚，还请先生快些画，家里的生计全仰仗您了。”
小鱼儿笑得稳不住，趴在花无缺肩头道：“哥哥，你真的越来越幽默，越来越讨人喜欢。”
花无缺脸颊微红，低声说：“耳濡目染罢了。”
“画册你也看过了，如果你帮我一起画，我会更喜欢你的。”小鱼儿眉眼微弯，瞳孔中映着对方的身影，此刻的玩笑话也因他的神情多了几分认真。
花无缺亦注视他，有些无奈：“如果我不帮你，你便不喜欢了？”
小鱼儿抿抿唇，又叹了口气：“算了，舍不得。”
除夕守岁过了子时，睡下不久，天不亮便有村民携家带口来拜年。万春流医术高明，燕南天帮忙擒过贼人，二人颇受尊敬，热闹比大年初一的阳光来得更早。
燕南天精神十足，见过客人又提着剑往山林里去，万春流整理院子的药草，年轻人反倒坚持不住，接着回屋补眠。
待小鱼儿睡到日上三竿，睡眼惺忪地穿衣洗漱。花无缺习惯使然，没睡太久，此刻正在画册上作画，画中人穿着斗篷，手里拿着一簇梅花，笑容灿烂。
小鱼儿努力压住嘴角的笑意，故作严肃：“昨天我摘梅花的时候你又不在，画得好像亲眼所见一样。”
花无缺放下笔，道：“我想象中的你便是如此。”
“何须想象，今天你陪我摘梅花，眼见为实。”
“也好。折一枝插瓶，新年新岁，很应景。”
小鱼儿是个急性子，说要摘梅花，便立刻拿上包子穿上斗篷进山。红梅残雪，融融日光，花无缺看着梅花枝头下的身影，只叹世间最高超的画师也画不出他的十之二三。
忽然手中多了一枝梅花，花无缺回过神，就听小鱼儿道：“发什么愣呢？”
花无缺道：“新年快乐，顺遂安康。”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新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