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江山改(4) ...
-
春雨如酥,浸透了泥泞土壤,草渐青黄,今晚无风无月,曲归泉与柳道然在一间废弃的庙里休息。
白日两人去过制衣店,柳道然此下已褪了囚服,换了身竹青色的长衫,他站在庙门前,用一片叶吹曲子,那是以前联络旧部的暗语,只是眼下吹了许久,没有任何回应。
“咱们的人,好多都不在了。”曲归泉还是那身白色宽袍,红色外披被他叠得整整齐齐放置在包袱里。
“我不甘心大业毁于此。”柳道然丢了叶,哀声叹气,“你我都要振作起来,定要把那狗皇帝碎尸万段。”
“江山频繁易主,都是百姓之苦。”曲归泉缓缓摇头,“我已不打算再争了,被伏时师父也是这样交代的,我信阿韧能做个好皇帝。”
“师弟!”柳道然愤然抓住他双肩,“你这话,敢说给列祖列宗听吗?”
曲归泉肩膀被他抓得生疼,紧蹙双眉,稍稍压制火气,只道:“师兄你不要生气,多气伤身。”
柳道然愣了一愣。
眼前人芝兰玉树,叫人一望便瞥不开眼,他一腔怒火在这温声之中被满腹柔情浇灌。
但火焰不熄,反倒是换了一种形态熊熊燃烧。
他的脸慢慢靠近曲归泉,低声道:“师弟这般关心我?”
曲归泉点头,心道这不是废话么,攻略对象啊。
柳道然只觉这点头也带着无声蛊惑,心神和其他都支棱起来,他闻着曲归泉的气息,鬼使神差地慢慢向他靠近。
曲归泉却无意识地侧头:“师兄你不要这样。”
柳道然一怔,松开了他,冷嗤道:“我还以为师弟待我不同呢。”
曲归泉没有解释,若是爱上一个人是可以肌肤相亲的,但有肌肤之亲的人未必有爱。
可是,如果在肢体上抵触他,那会不会将人越推越远?
他实在是无解,他哪里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思量间,看柳道然双手负后,站在廊下看漫山细雨,眉眼中却尽是冷嘲热讽,嘀嘀咕咕声音不大,却是有意叫身边的人听见:“狗皇帝抱都抱了,还以为自己有多金贵,我可是拿卦签换的。”
曲归泉自然都听得清楚。
破庙的房梁上,周辞枕着手躺着,他也都听到了,斜眼瞧着底下动静,手里一颗石子已盘了许久。
却听曲归泉平淡道:“师兄既然看重卦签,为何又要选我?”
“那么多人看着,我若不选你,就愧对我往日名望,面子丢不起,我别无选择,我为你做到这个地步,你竟然一点都不知感恩?”柳道然说到此话题,旧恨新仇不免都涌上。
而看着曲归泉绝世无双的脸,他就更气愤,继续狠道:“你是太子,是天之骄子,我纵然才高八斗,却始终不过你身边陪衬。呵,亦曾有人说过,卦签之相或该是我,凭什么我要始终站在你身后,纵你是金枝玉叶又怎样,今天总不过同我一样,都是落水狗,不对,不一样……”他大笑起来,“你身娇体软,还能给人当玩物,狗皇帝能想得,我想不得,你装什么矜持?”
“你……”曲归泉双眉紧蹙,面上通红,当真有些气恼了,他一贯不会说骂人的话,也不大与人发脾气,此下指着柳道然,默念了好些遍“只是任务只是任务,忍一忍忍一忍,是我先毁了他的仙石我是来道歉的”,最终压住怒火,拂袖转身。
房梁上的人暗暗摇头,悠然吸了口气,手指一动,把玩的石子飞出,正中柳道然后脑勺。
柳道然捂头痛呼,愤而抬眼,见那庙中廊柱上有道深凹的划痕,裂痕与石子大小无异。
他不禁冒出一身冷汗,这石子袭向他的途中,擦着廊柱而来,若非袭击他之人收了力道,那么他脑袋此刻该跟这廊柱一般,至少会击出个凹痕大小的洞。
看样子暗处藏有高人,那人既然出手相助,自然是向着曲归泉的,不管是谁,柳道然心知不是对手。
而他既不肯现身,想来也不用打招呼,静默须臾又听不见响动,柳道然自觉人已离开,放松了些许,但对曲归泉态度软和了许多,绕至他面前,帮着他理了理衣领,抱头懊恼道:“师弟,对不起,我只是一时愤怒而冲动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曲归泉无奈叹气,他犹如被拴着翅的云端鹤,压根就没法凭心而为,不原谅又能怎么样呢?
柳道然接连道歉几声,见眼前人面色和缓,心知他不会怪自己,道完歉,又道:“师弟你也是,你方才那样子勾引我,叫谁都会把持不住的。”
“我没有……”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柳道然抬手阻了他的解释。
曲归泉再度无语,他不予再谈此事,只细思眼前人方才之话,什么卦签之相亦或是他,他总算明了这人何以将那卦签看得如此之重,权衡来回,问道:“你亦有心执天下?”
原来先前有谋士无意说柳道然是天选之子,也是凭了那卦签。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放弃便罢,还要阻我吗?”
曲归泉摇头:“该是你的旁人拿不走,不是你的抢也没用。”
“哼。”柳道然的脾气又上来,“事在人为,难道说这江山就该是那狗皇帝的?”他愤愤踱了几步,想及一事,“师弟,爹以前可是待你比我这个亲生儿子还好,他数次同你私谈都不许我在场,你们还有后手,对不对?”
眼前人尚未回应,他又焦急补充:“左右你已经不想再争了,何不成全我的壮志,好师弟,咱们自小一并长大,你我才是这世上最亲的人。”
曲归泉迟疑许久,是成全他的壮志,还是野心,亦或者贪念,不好界定。
但他的任务,不就是要成全这人吗?
满足他成全他,让他看到自己的好。
这本来是不需要犹豫的事情,可他沉思良久,不能打定主意,只道:“的确还有两万精兵隐藏,以做后盾,因你常常在外打点,相识的人多,怕遇鱼龙混杂之辈不小心被人探得此机密,方未告诉你,只是未想到阿韧……皇上反杀迅速,胜负即定,师父与我皆愿止战,那些兵力已遣散,容他们各自归乡了。”
柳道然无暇顾及他隐瞒此事,一听立时欣喜:“当时我们皆被关押,你竟还有本事将他们遣散,既如此,能够遣散就还可召集,对不对?”
曲归泉不置可否:“同你的曲子一样,皆是以音作话一一传下去而已,两万人不足以对抗当今圣上,不要再让人无意义的牺牲了。”
“今天有两万人,明天就不止,咱们以前不都是以少聚多。”柳道然摩拳擦掌,“这些人是不是只听你的话,你尽快召集他们,然后……能否叫他们往后唯我马首是瞻?”
“我……”曲归泉并没有打算把他们召集回来。
“你别犹豫啊,师弟,我的好师弟,等我事成,你想要什么?”
曲归泉静静看他,他想要什么,自己都糊涂了。
要这样一个人的真心干嘛呢,那个任务完成了又能怎么样呢?
他在这须臾间感受到些力不从心。
房梁上的周辞比柳道然还急,暗笑道:“答应他呗,他成不了事的,可知爬得越高,摔得越惨。”
但曲归泉还是没松口。
周辞等得不耐:“要不,我帮帮你。”他飞身而出,雨中青山葳蕤,暗夜若笼上如水薄纱,他轻咳几声,不一会儿,空旷山野此起彼伏响起婉转哨声,惊起一层飞鸟。
曲归泉的脸色立时变了,走出庙宇,在空旷的暗夜环顾四望,带着疑惑,轻抬手,在唇边缓缓吹响。
簌簌风动,卷来林间未散的水珠,曲归泉放下手,快走几步,俯身挽起面前那忽而出现的半跪的黑衣人。
黑衣人再施了一礼方起身,拉下面罩,露出刚硬的轮廓,声音颇为激动:“殿下!”
曲归泉听得四周窸窸窣窣响动,知晓还有不少人隐在夜色中,他忧心道:“林副将,我未曾下令,你们为何回来?”
“我等誓死效忠殿下。”林末朗声道。
细雨又落。
周辞撑伞坐在屋顶上,1001号在耳边问:“两万人被你策反了?”
那么容易的吗?
周辞摇头笑道:“这个是我命人易容假扮的,那原本的林末倒是忠勇,军令如山但他不肯离开,阿曲被伏时他甚至只身闯宫欲救人,只是身单力薄没闹出什么动静就被抓了,周子韧没把他放在眼中,连杀都忘了杀,一直被关着,本座着人告诉他,会保护他家殿下,他就什么都肯说了。”
系统不耻:“保护,你那是准备养肥吧,怪不得你知晓他们的传音方式。”
周辞笑看向四周:“都是我的人,柳道然想要多少,本座可以给他多少。”
系统却担忧:“这么说,曲归泉手中还是有人的,这是一个随时都会爆发的隐患啊,你不怕他养精蓄锐卷土重来吗,对了,他若真要与你为敌,你也不能千万不能杀他啊……”
“能赢一次,就能赢第二次,何况……他不会。”
“不会?”
周辞没再回系统的话,他收起伞,落在廊檐下,看曲归泉与林末一并走进破庙中,庙中点着一盏如豆的灯,照出颀长的影,那三人攀谈几句,曲归泉劝了许多遍叫林末与那暗处众人离开。
林末不肯,柳道然也不愿,到最后是曲归泉妥协。
夜已深,春寒未退入夜还是冷的,曲归泉想起包袱里那件外披,翻出来抖了抖,往柳道然身上披。
周辞斜坐在廊下,撑开伞百无聊赖地旋转着上面的水珠。
一滴水落在曲归泉的手背,他的动作微顿,往外看了看,又疑惑地回头,手中外披还没覆上柳道然的肩,他鬼使神差地停住,犹疑几番,缓缓收回,重又叠起。
柳道然冷得发抖,见他又把衣服收回了,不由眼一横:“这是什么意思?”
“阿韧的衣服,想必师兄不屑披上。”
“我……那,那是,我当然不会穿他的衣服。”柳道然抱着肩,瑟缩着瞧他把外披放回包袱,盯着那包上的结看了好一会儿。
林末插话道:“殿下您冷么,柳公子不穿,您自己穿上啊。”
说话之余朝柳道然看过来,柳道然的视线从包袱上挪开,梗着脖子道:“是,我绝对不会穿狗皇帝的衣服,绝对不会。”
林末点头:“那殿下您就穿上吧。”
“狗皇帝的衣服为什么不扔,一直留着做什么?”柳道然又道。
林末已上手去解了包袱:“一件衣服而已么,不敢当面嚣张,只敢背地里拿衣服撒气,说出去,会叫旁人误解柳公子您没胆量没骨气呢。”说着抖出外披给曲归泉穿上。
柳道然接不上话,闷闷哼了一声,扭过脸继续搂着肩,因为冷,连声音都颤抖。
烛火跳动,曲归泉一袭红衣,更衬得面容瑰丽,周辞抖伞的动作微停,缓缓起身,身后青山细雨,他静看堂内,微弱烛光好似灼灼生辉起来。
披着红衣的人抬眼看着外面,与周辞四目相对,只未察觉。
周辞就光明正大地看他,看他视线落在绵绵雨中,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