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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遗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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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年幼的时期,梅拉格就能听见那个声音,她很少对哥哥提起这件事。出现在梦境里、意识深处的声音古老,且带着一种被深邃的海洋浸透到骨子里的冰冷。来吧,他说道。原本已经沉沉睡去的王女从被子里爬起来,睁开眼睛,纯白的月光从窗棂洒到地面上,她听见了窗外的海浪声。梅拉格看了一眼身旁的哥哥,于是静悄悄地下床,赤足踩在了还带着几分寒气的地面上。没有吵醒纳修。脚步无声地走向窗边。梅拉格鬼使神差般地朝盖上了一层月光的窗棂方向伸出了手。那个声音更加清晰了。
来吧,来吧,吾之巫觋,纯洁的人啊。
你是谁?
来吧,来吧,吾之巫觋,是否想要得到什么?
你在哪里?
一只飘渺如同幽灵般的成年男子的手轻轻地握住了梅拉格的手,这让小小的王女得以短暂窥见到呼唤她的人的面貌。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还在睡觉的哥哥。您是我们世世代代一直侍奉的神明吗?她问道。但男人没有回答,只是以一种习以为常的缄默姿态面对着梅拉格,梅拉格身体里的血脉在与眼前的男人遥相呼应,古怪而纯净的力量在她的血液里奔流不息,如同永远不变的幽邃深渊。
好吧。梅拉格放低了声音。
如果您真的是我们所侍奉的海洋的神明……我想要力量。这样能够有资本掌控一切我触手可及的权柄,为此我要得到与之相匹配的能力。幼小的孩子对神许下了如此这般的愿望。叹息回荡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神明在孩童的眼睛里看到了对权力与暴力的同时渴求,纯洁之人却在追求欲望。男人虚幻的身形逐渐消失在月光里,仿佛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过是梅拉格的一个梦。淡蓝色的光点在空气中跃动着,美丽不可方物。男人经过的痕迹里留下了湿润的风。在这阵湿润的海风里,小孩子重新爬回了床上,和她的哥哥继续相拥而眠。
……
“继续!站起来!”老祭司冷厉的声音在训练场地上响起,梅拉格摔倒在地,摩擦砂土造成的擦伤还在火辣辣的疼,但她很快从地上爬起来,在一众老师的视野里,淡蓝色的光点正在迅速修补着梅拉格的擦伤。老祭司忽然发觉到了什么。在接下来的训练里,老祭司的攻势越发凶狠,长剑几乎每一次都在向着致命的地方攻击——她的直觉没错。梅拉格正在以惊人速度适应着她的攻击方式,战斗的本能迅速成长。伴随着情绪的越发激昂,老祭司注意到王女那双茜红色的眼睛已经变成了冷淡而纯粹的淡蓝色,人性逐渐从瞳孔深处消却。
“不继续了吗?老师?”
又交手几个回合,梅拉格发现老祭司停下了动作,有些疑惑。
“今天就到这里吧。”老祭司收起了剑。“我要问你一些事情。”
“什么?”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见那些声音的,王女殿下。”
“我不记得了,也许是很久以前。”梅拉格也跟着放下剑,眼睛深处的淡蓝色迅速褪去。
“这有什么关系吗?”她抬起头平静地看着自己的老师。
“你知道我想说的并不是那些。”老祭司继续说道。“梅拉格,你应该清楚,继承权是纳修的。”她少见地如此直接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然而年轻的王女只是朝这位老师露出一个甜蜜如同砂糖般的微笑:“我当然知道,他是我的哥哥,我能对他做什么呢?我会成为他的剑,为他杀死任何挡在前行道路上的存在。”但梅拉格的微笑只让老祭司感到如坠冰窟般的恐怖,她不确定那具身体里的灵魂是谁。对于王室,双子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种灾难。伦理、血缘以及亲情都在面临着权力这杯有毒美酒的考验。而她在王女的眼睛里看见了野心,那份野心为王女年幼的面庞平添了一分妍丽。
事情的发展还远不止如此。
在纳修的面前,梅拉格还会保持着孩童的天真烂漫。在之后的每一个相拥而眠的夜晚里,野心家的眼睛总是冷静地注视着纳修。
纳修,我的兄长,我的半身,可怜可爱,甘于承担责任的人啊。
我们共享一个家名,我们共享一个王座,我们共享一份权力,我们共享——
我想要的东西有很多。
那些微妙的想法在梅拉格的内心里翻腾着,野心与欲望与血缘构成的爱杂糅成了一个复杂的实体,而这形成了梅拉格的部分行事逻辑。纳修被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他睁开眼睛,视野因为没睡醒一片朦胧。“梅拉格?你还没睡吗?”他问道。在如梦似幻的意识中,他看见妹妹又露出了那种活泼灿烂、砂糖般的微笑,但她的视线却又变得如同野心家般可怕。“我还不困,你继续睡吧,纳修,需要我给你唱一首摇篮曲吗?”她回答。“那就不必了。”纳修嘟囔一句,复而沉沉睡去。
时间从指尖漏下,大约是在十四岁时,兄妹俩第一次出于兴趣比拼武艺。那时老祭司的寿命已经进入了肉眼可见的倒计时,她一直都没和梅拉格提起她在其身上看到的命格,只和收在门下的最后的学生讲起了王女的命运。“她注定要成为篡权者,手足相残是不可避免的。”老祭司说。“而且如果她没有心软的话……王女的身上有着海神的祝福,那会成为她最强大的倚仗,我只是担忧王真的下得去手吗?”“您不打算和王讲您的想法吗?”“已经没有必要了。”老祭司最后说道。“国王……纳修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的温柔与善良会成为他的力量,在关键时刻给予他无上的勇气,但与此同时也会成为他最明显的弱点。”
兄妹俩比拼到最后,纳修近乎筋疲力尽,梅拉格用一记粗鲁而沉重的抱摔结束了战斗,这让纳修疼得呲牙咧嘴,好在他的身体素质足够强健。
“哎呀?纳修你在跟我撒娇吗?”
“才没有啊?!”
出于身为兄长的尊严,纳修立即坐起身,和梅拉格抗议。见鬼了,这丫头哪来的那么大力气。
“梅拉格?”
看着忽然抱住他的妹妹,纳修有些困惑。梅拉格的皮肤光滑而冰冷,带着极具侵略性的气息,那双瓷白的手好似无意搭在了他的脖子上,他错觉自己的性命也已经交到了妹妹的手里。但梅拉格什么都没说,仅仅是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纳修的侧脸上。
十六岁的时候,老祭司去世,梅拉格正式继承了老师的位置,穿上纯白的衣袍,戴上了华丽的冠冕,成为供奉神明的祭司,端坐于神殿之上,平静地俯视着人世的一切。她偶尔会像个无关者一样行走在人群中,毫不在乎平民身上沾到的尘土,众生平等地为所有人带去神的祝福,为他们疗愈伤痛。这是我的血与肉,你们喝下、吃下它便可以得到免罪,幼时所听见的男人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但他说的并不是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是对梅拉格的命数所下达的审判。
前任祭司的学生终于意识到了这位王女所带来的巨大影响力。她所说出的话语仿佛天生就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魔力,他越来越害怕这位得了神明祝福的王女,很多时候,在看到那双眼睛后,他甚至觉得那是神明在借助她的身躯直视着人间,神在渴求着战争、死亡与鲜血淋漓的现实。空荡荡的躯壳里遗失了某些东西,也许是人的心,也许是别的。“您想要得到什么吗?”他把那句话问出口。梅拉格从文书里抬起头,看着这位惴惴不安的下属:“你觉得我想要得到什么呢?”
他不敢回答。
在多年后,他从那场将整个国家拖入战争深渊的内战里察觉到了某些悲哀的宿命,不免想起在那个午后时刻里老师所谈到的夺权的女王的命运。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宿命这词有些过于让人憎恶,宿命本身的存在就是对人自由意志的束缚,让人凭借自己努力所作出的一切都变成无用功,无论何时都是这样。人都是命运的奴隶。
等到下属离开,处理完所有文书工作的梅拉格仰面躺倒在椅背上,最近一段时间,脑子里开始回响起其他的杂音,似乎是想要混淆她的思维,然后那个声音就被她毫不留情地驱逐出去,与此同时,一颗怀疑的种子在她的内心里生根发芽。她吹灭了桌上的那根香烛,提着一盏油灯离开神殿,找纳修去了。月上中天,群星闪耀,新的星宿升起,旧的星宿毁灭。
已是深夜时分,纳修还没有睡,见到她过来,虽然一句话没说,但还是能从纳修的表情上看出几分高兴,给她腾出身边的位置。他们保持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并未急于交谈。
“纳修。”
“嗯?”
“你爱我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种问题?”
“不回答吗?”
“我……”纳修过于内敛的感情让他羞于表达出内心,便没有说出那个答案。
我当然爱着你,梅拉格,我的妹妹,我的半身,可怜可爱,远离尘世遁入虚无的人啊。
兄妹俩在空无一人的宫殿里相互依靠着,就像是他们在很久以前做的那样。“过几天就是诞生日了,你想要什么礼物吗?梅拉格?”纳修随便找了个话题,但他的妹妹却并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送给我什么都可以,而我也会送给你任何一样礼物,包括好的与坏的。”当时纳修以为这是因为梅拉格并不在乎礼物的具体内容,后来他才明白:“什么都可以”意味着“什么都想要”。贪婪的欲望犹如无底深渊。只可惜,当他明白这个事实时,只能有些寂寞地抚摸着妹妹的美丽头颅了。
遗失·完
写于2024.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