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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2 ...

  •   一位中年绅士踏着通报声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身材健壮,体态匀称,称得上相貌堂堂;一张可靠的面孔,眉毛和鼻梁生得引人注目,嘴角泄露出几分坚毅的品性。
      总体来说,讨人喜欢。
      威廉姆斯先生腹诽道:尤其是讨女人喜欢。
      他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亲,以及做了几十年鳏夫也不曾再娶的父亲,对这样的家风他深表认同。在他看来,这位已有过两任妻子、未来生命里不知还会有几任妻子的华生先生,在感情上未免过于随意,不够谨慎。
      “先生们,非常抱歉,我想我迟到了。”华生先生满怀热情地道着歉,他看上去不像个喋喋不休的人,只是当前迫切地想要表达劳大伙儿久等的愧疚,“我以为我算准时间了,我一定是错过了爵士派去接我的马车,只好自己雇了一辆。格瑞斯通离车站实在有些远,一直在下雨,满脚的泥……”
      华生先生一边解释,一边打量自己的狼狈相。他被淋湿的大衣和帽子早在进门时就脱掉交给仆人了,里面的衣服还算干爽,鞋子也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肮脏,一切都不算太糟。
      于是他更加满怀信心地走上前,向在场的三位致以诚挚的敬意。而那三位也早早地从各自的座位上站起,对远道而来的客人表示欢迎——不管他们内心深处对这位华生先生抱持着怎样的看法,绅士总不会在表面的礼节上有所亏欠。
      “塔布莱特先生!威廉姆斯先生!克利先生!”华生先生一一招呼过去,“我听爵士说起过他的朋友们,还有你们的俱乐部!全英国最出色的医生,真是令人神往!”
      他极尽诚意地赞叹着,同时寻找着,好像才发现今天的主人并不在此。注意到他游移的目光,威廉姆斯先生带着冰冷的善意为之释疑:
      “古尔爵士俗务缠身,已经在二楼独自待了有一会儿了。说起来,我之前在二楼书房的桌子上,看到了您的著作。是最新发表的作品,这里的主人对您的喜爱简直近乎狂热。”
      华生先生脸色一变。在绅士们看来,那似乎是竭力掩饰喜悦却失败的结果——任何一个作者得知自己的作品受到重视时都难免产生类似的虚荣心,只是他依然认为谦逊的态度更为妥当:
      “这真是荣幸!我也不知道,拙作为何会得到爵士的青睐。我猜想,这可能是看在彼此友情的份儿上。说真的,我一向认为自己的写作水平有待提高,那些成文表达不了现实精彩程度之万一,总有未尽之意……”
      “哦不,您太过谦了。您的文字实则精彩无比。”看华生先生顺势谈起了他的写作心得,塔布莱特先生可不希望他如此得意。他不怀好意地提起,“先后有不少人向我推荐您的作品,让我想想,第一个对您赞不绝口的,是梅丽(Mary)小姐。那是很多年前,某个社交场合的一次邂逅,那时她还那么年轻。一位受人尊敬的女士,本该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仁慈的塔布莱特先生,请您行行好,别再提起我可怜的梅丽了!”华生先生的表情一阵痛苦的扭曲,手掌几乎要按上心脏的位置,“虽然应允我的追求、成为华生太太完全是她自己的主意,但我也知道,在别人眼里我或许不该拥有这样的幸运。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极为幸福的时光,然后,谁也没想到的,惨痛的离别!太残酷了!也许诸位不相信,虽然梅丽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虽然她的离去重创了我的感情和生活,虽然我已再娶她人,但我对她的敬重与珍视一如往昔。”
      华生先生突然的剖白震惊了全场。没人能想到他如此直率以致毫不避讳,一时无从接话,气氛难免有些尴尬。沉默了几秒钟后,克利先生的介入无疑拯救了所有人。考虑到他的酒精摄入量,与其说是有意为之,倒不如说他对现场的情势迟钝得毫无察觉。
      “说起来,我也有幸认识一位华生先生的故人。前一段时间,我痴迷于音乐的魅力,追寻着这种艺术形式,走过了很多地方。在漫长的旅途中,我结识了一位智慧绝伦的人物。那有趣的姓氏,怎么拼来着?”克利先生不拿酒杯的手使劲拍打着自己的脑门,“对,A-l-d-e-r,艾德勒!我读过您的著作,我想你们一定彼此熟识。”
      “哦,克利先生,我想您误会了。请别介意,这误会着实屡见不鲜。我的著作可能在某些地方确实容易引人误解,但我自认已写得足够清楚——我们也许有缘得知彼此的存在,但远没到熟识的份儿上。不过,我赞同您的看法,‘智慧绝伦’的评价,真是再恰当也没有了。”
      至此,一切关于华生先生的寒暄都已经说尽了,谁都想不出更多的话题,哪怕是无礼的。而时间已经到了这会儿,古尔爵士依然没有下楼,令人期待的晚餐也毫无动静,就连德高望重的塔布莱特医生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咱们的老朋友是怎么了?恕我直言,打从这次回来,他就一直有些不对劲。也许你知道些什么,威廉姆斯先生?”
      “要我说,爵士他要么是在哄孩子睡觉,要么是自己睡着了。”
      “亲自哄孩子?一个爵士?睡着了?这个时间?你在说什么呀,我的朋友?”
      “我比诸位早到了两日,所以了解更多的情况。不同于您对聚会目的的错愕,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和我整日里四处奔波同样的原因——对,‘谈谈孩子的事情’!”
      不光是另外两位俱乐部成员听懂了,身为局外人的华生先生都明白了。他听爵士说起过,威廉姆斯医生,皇家医师,在儿科上的造诣无人能及,就连王室的王子与公主们生了病,也时常要他照料。所以……
      “没错,可怜的小阿尔(Al)生病了!”
      “我心爱的教子怎么了?”塔布莱特先生撑着扶手椅,坐直了身子。
      “无缘由的哭闹,病因不明,时间不定——有时是夜里,正给他盖着被子就突然哭起来,怎么都哄不好;有时他自己玩着,一抱起就哇哇大哭,放下反而好了;有时他本来好好的,一转脸就哭得喘不上气。为此,这座庄园里最多的时候同时雇佣了三个保姆,就这,偶尔还要爵士亲自上阵。一旦家里有个哭闹不休的孩子,所有人都会被折腾得人仰马翻,就算再多几个爵位也没用。何况,古尔爵士与他儿子的关系,本就不同于其他父子。”
      “哦,我可怜的朋友!”塔布莱特先生有好几个孩子,虽然都是在妻子和仆人的照料下不知不觉间长大的,但也颇能体会爵士神经紧绷、睡眠不足的窘境,“威廉姆斯先生,我看只有你,能将他从这场噩梦中拯救出来了。”
      “非常惭愧,我无能为力。住在格瑞斯通的这两天,我把那孩子从头到脚检查了好几遍。内伤外伤都没有,各项指标正常,毫无病痛的迹象。我甚至怀疑过仆人照料不周或更可怕的故意虐待,但食物和保暖都无可挑剔,而他皮肤上哪怕一小块红斑都找不到!”
      “如果连你都没有办法,那就真的束手无策了。在你广博的见闻里,竟也找不出一丝可能的方向?”
      “我能想到的只有——东方,中国,古老而神秘的国度!他们的医学家发现过一种叫‘夜啼’的病症,与小阿尔的情况有些类似,但其实也相去甚远。不,我不接受这个,我不相信中国人的医术!他们能把植物的块茎和蜥蜴的尾巴一起丢到坩埚里,简直就是巫术!”
      “稍安勿躁,我的朋友!我有个冒昧的提议,也许你该考虑遗……”塔布莱特先生说到一半,自己都觉得不对了,“忘了这荒谬的建言吧,我不该这么想的!爵士家族的高贵血统里,可没有一丁点遗传病的影子。”
      “我现在只能认为,这是一种从美国感染来的不知名的新型疾病。”
      威廉姆斯先生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想起朋友向自己诉说的前段时间的经历,简直是难以启齿,斯文扫地。
      三年前,古尔爵士丧失了生活的意义。一段日子的颓废过后,他发现家族的基业和荣耀也再不足以挽留他。于是,他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抱起儿子登上了驶向美国的船。那时的小阿尔只有几个月大,裹在襁褓里活像只营养不良的小猫。虽然他已能吃些奶水以外的食物,但能熬过漫长的旅程可真是奇迹——毕竟,急于出航的爵士可没耐心等待一艘豪华客轮。
      当他走出船舱、踏上美国的东海岸时,处境就和任何一个漂泊落魄的单身爸爸一般无贰。唯一不同的,就是他在金钱上不虞匮乏。
      他在巴尔的摩租下一所房子,开始了并不奢华但尚称宽裕的平民生活。
      一开始,他亲自照顾小阿尔,足不出户,心无旁骛。也许,与天使般的婴儿朝夕相处、父子间的亲密情感治愈了他那颗破碎的心。没多久,他开始振作精神,外出活动。
      此时的小阿尔,便面临独自在家的问题。真该死,他竟然没想到从英国调个训练有素的保姆过去,而是在当地聘请了一个。那位年轻女士的工作只能用“无可救药的离谱”来形容,没几日就被辞退了。这时的古尔爵士已忙碌得无暇他顾,没耐心再试用更多的求职者,索性将小阿尔送出家门,托付给一些机构照看——有时是日托中心,有时交给医院里那些不知该称为“保姆”还是“乳母”的女人,有时甚至寄养在孤儿院,虽然只有短短几天。无论是哪个,都不是这样一个未来有爵位要继承的小家伙该待的地方。
      一定是那些下等人的场所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让小阿尔有了现在的毛病。威廉姆斯先生很想把这样的猜想直说出来,顺便征询一下大伙儿的意见,但为朋友保守秘密的愿望阻止了他。
      关于在美国时自己的活动,古尔爵士是这样说的,“走访了几间大学,听了几场演讲,调研了几方面的市场,做了些投资”,听起来还不错。面对这样轻描淡写的表述,威廉姆斯先生在内心尖叫:别骗人了!看看小阿尔过的是什么日子!不当的照料、频繁地更换看护人让他启蒙受阻,三岁多的孩子了,走路东倒西歪,至今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如此兵荒马乱的状态,孩子的父亲又在忙些什么呢?由此推断,爵士当时的生活,多半也很难称得上体面。那些不便说出口的部分,一定是略过了没提——桌面上混着烟蒂和灰尘的垃圾、染着红酒渍的床单、廉价女人暴露出领口的丰满胸脯,这就是威廉姆斯先生对于“堕落”的全部想象。为了朋友的名誉,他决定对这些事三缄其口。
      他咽了口唾液,心里担忧着会受到旁人的追问。这时,克利先生又不知不觉间帮他解了围:
      “从美国回来的人?哦,这简直是个诅咒!”他看了华生先生一眼,“真不知道美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有人说它是罪恶的渊薮,任何人——哪怕是再谨慎的英国人——到了那儿也会理性尽失,疯魔了。等他们回来时,不是犯下了严重的罪行,就是缔结了儿戏般的婚约,或者加入了邪恶的组织,痴迷上烈性的毒药,豢养了凶残的宠物,顶不济也染上了奇怪的病症。我想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华生先生?”
      克利先生指名道姓了,他意图探讨这些问题的对象非常明确。但出人意料地,矛头偏靶了,塔布莱特先生自觉受到了冒犯:
      “请别这样说,克利先生!要知道,我也是从美国回来的人。”塔布莱特先生坐正了身子,表露出某种威严的气派,“我幼年时,父亲塔布莱特上校被派驻美国,我的整个青年时代都在那边度过。等我学成医术,回到故乡,德高望重的老爵士待我没有丝毫的偏见。他相信我出身于值得尊敬的家庭,也信任我在异国历练的专业素养。他邀请我在他的医院就职,推荐我加入希波克拉底俱乐部,我由此和俱乐部的名医们结下了世交的关系。现在的爵士,以及我们的威廉姆斯先生,在他们还是孩子时,我就认识他们了。威廉姆斯先生,从小就是个一板一眼的绅士;而爵士小时候甚至会被一只老鼠吓哭,我们都以为他这辈子做不成医生了。还有亲爱的小伊丽莎,那个可人儿,还是个小姑娘时就像仙童一般,可以预见成年后无数出色青年争先恐后向她求婚。要我说,威廉姆斯先生,你简直和令尊一样痴情……”
      “快别这么说,塔布莱特先生!自从她的父亲回绝了我冒昧的提议,我就已经将伊丽莎当作亲妹妹看待。当她成为古尔夫人时,我身为婚礼的见证人之一,心中只有祝福。”
      “可是迄今为止,你再没向别的姑娘求婚。你不知道俱乐部里我这把年纪的人,有多少盘算着让你成为他家的女婿。别人也就算了,但上次在我家举办的宴会上,你甚至不肯邀请我最心爱的安妮塔跳一支舞!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钱的单身汉总想娶位太太’,这不该是举世公认的真理吗?”
      威廉姆斯先生哑口无言,涨红的脸与壁炉里的火焰交相辉映。永远搞错重点的克利先生,再一次无意间充当了骑士的角色:
      “噢,那次舞会!从那么多姑娘中脱颖而出、被众星捧月的塔布莱特小姐!我还记得,她脖子上挂着一颗鸡蛋大的祖母绿,与她漂亮的绿眼睛正相称。所有人都说,那是只有皇家才支付得起账单的昂贵珠宝。”
      “这种说辞简直无礼至极!就好像我的家族不配拥有一样。”塔布莱特先生有些生气了,“我的曾祖母有法国皇室的血统,那条项链是她留给我们的传家宝。那次舞会上,已经长大成人的安妮塔只是从我的妻子、她的母亲手里继承了它。”
      “也就是说,在之前的岁月里,它一直在塔布莱特夫人那儿?我们都知道,尊敬的夫人是那样一位精于装扮的女士,这么一件引起轰动的珠宝,在那么多年里,居然一次也没见她戴出来过。”
      威廉姆斯先生听出这番话的弦外之音。他严肃地提问:
      “克利先生,你在暗示什么吗?”
      “我想我就明说了吧。我们都知道,老爵士对塔布莱特先生信任有加,而现在的古尔爵士也不遑多让。他让塔布莱特先生做了自己儿子的教父,前往美国期间还把医院托付给他代管。而现在爵士回来了。一旦他要收回医院的管理权,他就会发现,有的人未必对得起他的信任。”
      威廉姆斯先生并没有太震惊:
      “这可真是严重的指控!”他转头看了看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的塔布莱特先生,“身为朋友,我奉劝您,还是主动和古尔爵士谈谈,这中间也许有什么误会。昨天他跟我说起,他回国后简单梳理过医院的收支,确实有账目不清的状况。”
      “些微的账目不清,那是难以避免的。”塔布莱特先生的态度反而轻松起来,他惬意地吸了一口烟斗,吞云吐雾,“我自认不是个缺乏智慧的人,但那些表示英镑的数目字,我永远也搞不清楚。而它们一旦作为医学指征出现,又立刻变得一目了然。可见,医学和经济学真的不是一回事,如果是,大学里就不该分成两个学院来授课。是这个道理吧?”
      “可是,我亲爱的代理院长,医院里并不是没有会计啊。”克利先生风凉地揭穿道。
      “再好的会计,也拯救不了经营不善!”这回,塔布莱特先生也不再客气了,“说起来,我这管理者好像难脱罪责。可我真的应该负起全部的责任吗?威廉姆斯先生,也许你不知道,医院不再是老爵士时代的那间医院了。在那段逝去的好日子里,从来不会有人投诉医生用颤抖的手为他看诊,而且满身酒气!这样的投诉隔三差五就有一桩,你可以想象这对医院的声誉会有怎样的影响!为全局着想,我一次次动念想要劝说他另谋高就,却又不得不考虑古尔爵士出国前的嘱托——他拜托我代为照顾他医学院的同窗,他可怜的朋友!为此,我屡次压下辞退他的念头,并无数次接济他;为了把那些要债的人从医院打发走,我甚至用公账里的钱为他支付拖欠的酒馆账单!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支出,医院的账目能一一对上才有鬼!我每天盼望着,某一日他早上醒来,就变回了原先那个精明强干的称职医生;可是没想到,我的隐忍,最终酿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我和你说,克利先生,这次的医疗事故,不可能当做没发生。医院不知要付出什么额度的赔偿。你的医疗生涯即将结束,就算和爵士有再多旧情也不会管用。上帝呀!在那可诅咒的一天,你为什么就不能少喝一杯?”
      “没人比我更想少喝一杯!”克利先生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桌上,被酒液溅了一手。他胡乱抽出口袋里的手帕覆在沾湿的手上,随意绕了两圈,紧接着掐住头两侧,仿佛头痛欲裂,“我也不想喝酒!可我不能不喝!你们不是都知道吗,古尔爵士为什么会远走美国?在那件事情上,我与他同命相怜!原来多好啊,古尔爵士掌管着医院,和我以及塔布莱特先生一起出诊,病人喜欢我们每一个!明明过着近乎完美的日子,为什么要突发奇想回到老宅享受几日假期?对,就是这里!明知道格瑞斯通交通不便,明知道古尔夫人怀着七个月的身孕,但我们认为她足够健康,我们认为有威廉姆斯先生、古尔爵士和我三个医生同时在场,能出什么事呢?在我人生中最灰暗的那天,我真应该和威廉姆斯先生一样,适时地得一场感冒,那样我就能躺在房间里盖着被子休息,而不是大清早和古尔爵士出去骑马。我们坐在马上谈天说地,聊着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取名,聊起艾迪王子。那条黑影,一只兔子或者一条蛇或者天知道什么东西,它就那么蹿出来,正撞在我的马上!我的马惊了,我勒不住它,它狂奔着一路跑出了树林。谁也没想到,从来只在屋子里走动、不爱出门的古尔夫人会在那天早上出来散步……她的血流得到处都是,再来三十个医生也止不住那样的出血。我们只来得及保住小阿尔的命,他是那么虚弱,差一点就死了。从那以后,酒精就成了我和古尔爵士最好的伴侣。几个月后他清醒了,而我不行。我不能清醒,否则睁眼就会看到满目的血色,闭眼就能听见小阿尔的哭声。你说我怎么办?”
      克利先生几乎要掉下眼泪,他缠着手帕的手及时抬上来压住眼睛。而塔布莱特先生在最近的一年里早已耗尽了对他的同情和怜悯,只气鼓鼓地决定,如果他再敢提“账目”之类的字眼,就跟他决斗。这样的气氛对生性冷淡的威廉姆斯先生未免刺激过度,他意图平息事态,却不知如何下手。
      谁也没想到,一直沉默寡言、只是静静听人说话的华生先生站了出来:
      “先生们,先生们,我忽然想起,我有话要说。看在我大老远赶过来、还是初来乍到的份儿上,请听我说一句吧!”
      没人能拒绝这样的请求。激动到失态的绅士们于是偃旗息鼓,安静地等着听他说什么。
      华生先生唤来仆人,要求他把自己随身携带的提包拿到这里来。这无疑需要费些工夫,等仆人回来时,在场任何一个人的情绪都稍稍冷却了。
      “还好没有被雨打湿。”华生先生庆幸着,接过不大的提包,从里面一样一样取出东西,在桌子上摆好,“当我听说我将有幸在这次聚会上结识几位新朋友,便在出发前准备了几件小礼物。请不要嫌弃我的冒昧,只是久仰大名,不成敬意。我也给古尔爵士准备了礼物,本想等见到他、所有人聚齐之后一起送出。但实在怕自己忘记,想想还是提早送出去安心。”
      华生先生絮絮地说着。一见面就送礼物,是个颇为新奇的行为,很难称得上审慎,甚至会给人留下轻率的印象。但他竭力挽救方才剑拔弩张局势的努力委实功不可没,三位绅士识趣地围拢过来,并决定接受他的示好。
      此时三件礼物已经摆在了桌面上,每一件都那么精致,切合受众的身份地位。所有人都站在桌边,只是华生先生的赠送方案尚属未知,所以暂时没有更多的动作。
      “因为不确定几位先生的喜好,所以我只是准备了几样绅士们可能用得着的小物件。请随意挑选。”
      克利先生第一个出手,干净利落地拿走了那条手帕——如果用它来装饰口袋,折叠之后露出袋口的部分,一定相当美观。克利先生暴殄天物地立刻拆开包装盒,将新手帕揉成一团塞到口袋里,被酒液和鼻涕眼泪弄污的那条旧的顺手扔进了壁炉。
      剩下的两位先生对克利先生的抢先与粗鲁相当不满,但对他拿走了手帕毫无怨言。在他们两个看来,那条手帕实在有些花俏了。
      “塔布莱特先生,您确定您不要这条白色的领结?它毛茸茸的,看着特别暖和,我还以为在这样的天气里您会选中它呢。”
      塔布莱特先生摇着头,伸手向另一样小物件:
      “我还是更喜欢这个金色的领带夹。它船锚一样的形状,让我想起了我生长的密西西比河畔。你知道,我每隔几年就要回美国一趟,探望生活在华盛顿的妹妹一家。她也送过很多领带夹给我,但从没有哪个如此……美国,如此令我中意。”
      “噢,那它就归我了。不得不承认,它和我的衬衫正相配。”
      威廉姆斯先生保持着骄傲的表象,心满意足地接收了那条他一早看中的领结——塔布莱特先生的放弃根本就是正中下怀。
      不知是运气太好,还是华生先生实在是挑选礼物这门学问的天才,他能在自己不被喜欢的情况下,让人喜欢他送出的礼物。仅用三件礼物,同时让三个人满意,可称是神乎其技,皆大欢喜。
      绅士们礼节中夹杂真心地向华生先生道谢,后者则诚恳地表示“这没有什么”。在一派和乐的气氛中,古尔爵士终于走下楼,出现在大伙儿面前。迟来的晚宴也终于拉开了帷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Chapter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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