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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之十八 狐狩 ...

  •   之十八 狐狩
      那一刻的到来,居然毫无先兆,毫无预料。
      次日傍晚,蓓若告诉我,明天清晨祖父会带我们去猎狐。我很疲乏,但我不想在他们面前示弱。
      奇怪的是,那一夜我居然睡得很好。午夜时分我仿佛听见有人敲我的房门。但我太疲惫,宁愿相信只是幻觉。
      第二天一早我便醒来,匆匆地装束完毕。我不明白祖父为什么要带我们出猎。爱丁堡并非猎狐的最佳地点,何况现在已入寒冬,狩季已过。
      我望着窗外琼薄玉淡的山林,片刻之后将要绽放其间的血色,会是何等鲜明凄艳。
      这样的天气,易变,极冷,午后或者会有明媚阳光,但不足以温暖一场随之而来的死亡游戏。
      我照旧穿白色,紧身猎装,长发盘起,银丝发网上缀满珍珠攒成的绣球花,戴一顶雪兔毛镶边的毡帽。
      有人敲门,我说进来,然后我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关门。他靠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萧晴澌。
      我一言不发地回望他。
      沉默半晌,他走进来,吩咐我的侍女离开。他站在我身后凝视镜中的我,然后轻轻叹息。
      我握紧玛瑙梳子,气恼地注视着他,等待他说出什么出人意料的鬼话来。然而令我惊奇的是,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注视着我映在镜中的容颜,神情飘移而茫然。
      “……萧晴澌?”
      他抬起一根手指点在唇上,轻轻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我不解地看着他,然后他转到我身边,曲一膝跪下来,仰头看我。
      “小雨儿。”他低低地说,“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我看着他,盯着他那双细长妖冶的眼眸。那双青灰色的眼睛,即使毫无表情时也有蛇一般华丽冰冷的迷人气息。然而这一刻,我在那双深邃沉郁得仿佛可以掬起一捧轻轻啜饮的眼神深处,读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迷蒙和悲伤。像一场雨,一场真正的七月寒雨,轻轻洒落人心。那是倏忽而来漫不经意湿润了七月如碧青空的雨,清凉寂寞,安然静默。青色,迷人而背弃的色彩。发自刻骨的忧郁和离世的自伤,冥冥之中,他离我的蓝那么遥远。那种蓝,高唐深处某一个黑夜天空沉沦的云朵般温存而遥远的蓝。那是某个人伴随了我十九年的温柔目光。是他时时刻刻照耀在我身上的眷恋和呵护。是另外某个人,某些人,许多人终生终世无法拥有不能成真的梦想和守望。
      爱吗。不爱吗。又怎么样。
      晴澌安静地凝望着我的眼睛。那一刻,我们被彼此眼神中流泻的精美错觉深深压制和侵蚀。一瞬间,遗忘了言语,湮灭了理智。只有彼此刹那时光中难以发觉却早已真实存在的理解和绝望主宰一切。
      我终于明白了他。
      他说,“晴溦,答应我,放过他。”
      他突然双膝着地,缓缓地垂下头,将双手慢慢放在我的膝上。他说:
      “萧晴溦,求你手下留情。”
      我怔忡地看着他奇异的姿态,一时间千绪纷扰。
      “……你又看到了什么?”
      他不答,径自起身。
      “……我只当你答应了我啊,小雨儿。”他抬起头来,又是那种似笑非笑若有若无的古怪表情。这一次分外明艳。
      “是谁?”我抓住他,“你说的那个人,是谁?你到底要我放过谁?”
      晴澌微笑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是……他吗?”我慢慢地放开他,寒意自身体底部窜上心头。我静静地看着他。
      晴澌不答话,只是俯下身在我额上轻轻一吻。他的嘴唇,纤薄如清丽菊花蕊瓣细柔冰凉的唇,投下那样凝重深沉的一吻。他第一次吻我,这个几乎从来不曾碰触过我的男子。我的远房堂兄。不曾对我郑重微笑过的人。他离我而去。那样温柔决绝的姿势。我的呼唤几乎脱口而出。某种直觉隐隐袭入心头。在那一瞬间,我仿佛明白了很多东西,前后因果,刻骨因缘。冥冥之中神灵的叹息清楚地探入我黯淡的心灵。我低声地问,“昨晚的人,是你吗?”
      晴澌不答,但脚步忽然停住。
      “是你吧……”
      他突然加快步子。我听到匆促脚步远离的声响,那样奇异的轻盈和坚定,一记记刻在我记忆深处某一个不愿开启不愿回想的柔软角落。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活生生的他。
      兄弟们都在庄园门前等候,我骑上Dew,慢慢加入到他们中间。晴涟远远地对我打了个招呼,晴流策马过来,闲闲地同我说了几句话。其他人则习惯性地渐渐同我拉开距离。我冷冷地微笑。他们怕我,我知道。因为我是萧家的薇葛蕤。因为我是唯一可以参与狩猎的女孩。因为我的声名和关于我的那些传说。
      我四下张望,没有看见晴游。
      过了很久祖父才走出宅邸,晴游陪在他身边。身后是晴洲。我策马迎上前去。晴游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径自扶着祖父上马。我靠近晴洲,他安静地看我一眼,将马鞭交到另一只手中,然后轻轻握住我的手指。当着祖父和其他兄弟的面,他同我并肩而行。
      我们踏过雪色苍茫的小径,空气阴寒。Dew烦躁地呼气,踢蹬着蹄子。我安抚地拍打它的脖颈。没多大作用。它仿佛比我更早预料到将要发生的一切。
      赶山的侍从远远地呼叫,狐狸已经被驱赶到我们面前的猎场。
      “去吧。”我听到祖父这样说。兄弟们纷纷打马前行。我落在后面。我想看一看他们的样子。晴游,晴洲,晴澌。特别是晴澌。他在晴游身边寸步不离。两个人几乎骑在了最前面。
      我看到晴游已经撷准目标。他稳稳地举枪。身后的兄弟们纷纷放缓马速。没有人愿意同他对抗,除了晴洲。然而这一次他耐心地停在我身边。我斜瞥晴游。意料之中,他姿态娴熟地控住坐骑,微微偏身,抬手,目光犀利,仿佛一道笔直寒冷的闪电,直掠手中的枪身,落在奔逃的猎物身上。我熟悉他的眼神。势在必得。那一刻我清楚知道箭已在弦,顷刻便发。
      然而某种感觉,冰冷而迅速的,如一支凛冽箭镞,见血封喉的毒,直入我心口。
      刹那之间,我被那直觉深深击中。眼前一片黑暗。橡含进了一块北海之渊阻碍冥明两界勾涟的万古寒冰,那种阴冷窒人的痛楚几乎令我惊呼出声。座下的Dew敏感地腾起前蹄一声狂嘶,我收紧缰绳,颓然伏倒在马背上。那一刻我清楚知道,无可挽回。
      枪声响在那电光石火之间。我听见晴洲的声音,他叫我,“薇!”音调中满是紧涩担忧。
      我知道一切都太迟了。
      呼啸声划破天宇。
      我猛然撑起身子。晴澌的马失了前蹄,迅速而沉重地跪倒在地。晴澌的白衣瘫落在深黯的泥土和惨白的积雪上。猎犬的嘶叫声沸腾。黑森林的倒影深深地投下来。
      所有人都勒住马缰,大约一两秒钟的寂静,然后惊呼声泛成如云的惊恐。他们纷纷下马,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地上的晴澌。我不敢看,然而到底无法克制,我终于向我的哥哥投过目光。
      晴游缓慢而安静地骑着他的Day,到晴澌坠马的地方。他下马。
      我看到他捧起晴澌的头,然后托起他的身子。他忽然空出一只手,注视自己的手掌。我看到他的手套上沾满鲜血。晴澌的身子软软地躺在他的怀里,柔软灰白的短发散在晴游雪色的外套上。他一动不动。
      我终于无法自制。我打马到他们身边。那一瞬间我甩开了某个人的手。我没有回头。晴洲的声音在身后模糊缭绕。我不待Dew停步便跳下马,扑到他们身边。那个瞬间我看到我的哥哥,萧晴游,他的唇角居然布满笑容。
      千分之千的真实。如果我不曾看到一片云在波心的投影,那是我的错过。可是我无论如何不曾错过晴游那一刻诡异绝伦的表情。他是在笑,微笑。那样优雅而温柔的笑意。而晴澌倒在他怀抱中的容颜,居然清雅洁净不沾丝毫血迹。他仿佛沉睡不醒。睫毛微合,细长眉目仿佛仍带着蛇样清冷诱惑的神情,低低地对我诉说那些难以解释难以对合的秘密。
      而后心汩汩泉涌的鲜血,白衣上黑暗的弹孔。
      他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在那一刻。
      天光蒙蒙地辉映过来。
      天亮了。
      我站在他们身边,瑟瑟地颤抖起来。
      他杀了他。
      他杀死了他。
      殷红的血泊,浸透阴影中泛出青蓝的积雪。一个人的身体居然可以容纳那么深那么真那么厚重暴烈的颜色。深浓仿佛罪孽。
      我缓缓地跪倒在他们身旁。
      森影迷蒙。我的泪一滴滴沁出眼眶,冰冷酸楚地坠在衣襟。幻觉引导的魂灵,倾听着青色的风中拂来隔夜幽凉歌声。

      How I love you……
      Did you ever know……
      That I had my eyes on you……

      晴游……Did you ever know?
      He always had his eyes on you.
      ……did you ever know?
      ……did you know?

      晴游慢慢地放下晴澌,起身。我跪在原地仰头看他,他不言不语。
      潮湿冰冷的泥泞,森林黑暗幽深的倒影。猎犬在远处欢喜而尖利的嘶叫。狐狸的哀鸣。我咬牙站起身,走到晴澌的马旁边。它的前腿断了。我回手自鞍上摘下了枪,一枪打碎了它的头。
      祖父的神情一如既往,喜怒不形,不着痕迹。晴游自他身边走过,一言不发。迥异平日的他。祖父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平静。晴洲奔过来拉住我,我死死地盯着他们。无话可说。
      除了我,所有人都清楚看到那一刻的惨剧。
      晴游的手指扣下扳机那一瞬,晴澌的马突然狂奔,斜斜插过晴游的面前。根本无从阻止,无从挽回。那一枪自他后心射入,穿透心脏。他一瞬间就已死亡。
      他死了。那个柔媚而凛冽的男人。
      他死了。死在我面前。现场一时间还不容我们清理,要等到保安官来过之后。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晴澌的白衣。他一向喜欢黑色,清瘦高挑的身材裹在飘曳的黑色长衫里像一种别致而危险的野兽。他很少着白。然而他穿上白色就仿佛妖魔戴上了云朵的花环,映衬那双奇异眼眸中燃烧的决绝和癫狂。天晓得。他在一个半钟头前来到我的房间。他白衣似雪。那时我还以为这是他新发明的甜美取悦。为了我的哥哥。然而此时此刻我才明白,他不过是为自己,为那一刻扑到晴游枪口前的自己穿好了葬衣。
      那样妖艳而耀眼的,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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