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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再见阿娘,雨中出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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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葬萧踔回来,途径长干里。如果此生去世后,我将魂飞魄散,有什么是我不舍的呢?再见一眼母亲吗?兄长一定将她照顾得很好,我去见她岂不是打扰?但只是远远地望一眼,没有关系吧!可是只听沈舍人说将母亲安置在长干里,那么多户人家,到底哪一户才是呢?我举目四望,引起了萧踪疑惑。
“十三,在望什么?”
“……”我应该真诚地对待自己的心,告诉他实话吧,“生身母亲不知住在哪里?”
“……跟我来。”萧踪拉住我的手。
我们转过一个又一个巷口,在一户人家的门口看到一位上年纪的妇女坐在台阶上,她双目无神,直视着前方,手中则在不停地绣着什么,好像一个福袋。是我的娘亲吗?她的眼睛……我走过去,用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毫无反应。
“谁?”妇人听到脚步的声音警觉地发问。
我张口不能言。
萧踪在一旁道:“是我,萧家小儿。沈家娘子,您托我找你家三郎,今天我带一个人过来,跟您说的有些像,您问他话,看是他吗?”
妇人的眼睛涌出浊泪,她摸索着站起身,伸手似要抓我,脸上的表情极欣喜又极惊讶。
我不由后退一步,被萧踪拉住,他拉着我的手递到妇人手中,妇人一手握紧我的手,一手摸我的脸。
妇人颤声道:“慎儿,你还活着,对不对?”
我张了张口,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妇人激动道:“慎儿,是你,对不对?”
妇人的脸上满是皱纹,手也很粗糙,上面都是茧子。
我想说,阿娘,是我,我回来了,回来看你来了。理智却让我把这些话都咽下去了。
我忍不住流泪,哽咽道:“尊夫人思念幼子,情深可悯,但小人伶十三,自幼流入乐坊,虽与沈家三郎年岁相仿,形貌有几分相似,但小人无父无母,流入乐坊前便是孤儿,请夫人不要认错了。”
妇人松了手,瑟缩回去,喃喃不可信道:“不是么?我又认错了么?”她身形虚晃,似站立不住,萧踪扶住她,看了我一眼,道:“沈夫人,你家三郎一定还活着,你等下去一定能等到,这回是我不好,又弄错了。”
妇人推开萧踪,摇头道:“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当初我若打定主意不卖他,定不致与他分散,是我的错,不怪任何人,他心中一定怨恨我,所以这么多年,他才不肯回来……”
我非常想说,阿娘,慎儿不怨你,也不恨你。可我心中当真毫无怨恨吗?
这时,丫鬟走出来,惊喜道:“萧公子,您又过来了?可有沈家三郎的消息?”
萧踪冲她摇摇头。丫鬟收敛了神色,扶住妇人,转头看我,迟疑道:“这位,也不是吗?”
萧踪点点头,道:“扶你家夫人回去歇息吧!这次来得匆忙,未备礼品,一点心意,给夫人买些爱吃的吧!”
萧踪说着从钱袋里取出一串铜钱递给丫鬟。
丫鬟道:“萧公子,您真是太客气了!您每次来,不是送钱就是送东西,我们怎好意思啊?”
萧踪道:“我与你家大郎、二郎熟识,都是好友,不用客气了。”
丫鬟施礼,接过铜钱,道:“萧公子,快请屋里坐。”
萧踪看我,我摇摇头。萧踪对丫鬟道:“不了,今日还有事,改日再来拜访。”
丫鬟再次施礼,萧踪拉着我离开了巷子。
我浑浑噩噩,出了巷子,便无力跪在地上,萧踪一下没有抻动我,他俯身单膝跪地,扶住我道:“十三,振作一点。”
我无力道:“……阿娘,她,她的眼睛怎么了?”
萧踪把我搂在怀里,一边安抚一边道:“思念幼子,哭瞎的。”
“治不好吗?”
“许多大夫都看了,没有法子。”
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捶打萧踪,萧踪只是紧紧抱着我。
终于我哭过劲去,满眼红肿随他回了将军府。夜色已晚,我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回想幼年与母亲、兄长在一起的日子,已经遥远又模糊,那个草屋子,夏天会漏雨,冬天会透风,那个乌黑的柴火灶,母亲在那里蒸糕、煮豆,我们是怎样艰辛地度过了那些时光与岁月?都远去了,我不禁又流下泪来。
门外响起敲门声,我用余光扫了一眼,未作答复,来人便自作主张把门推开了,是萧踪。他带着一个食盒进来,放到案上,走到我床前,扶我起身,关切道:“今晚,你不吃不喝,要寻死吗?”
我的嗓子已经哭哑了,我摇头道:“实在没有心思。”
萧踪从怀中掏出一瓶药丸,打开倒出一粒递给我,道:“含着,治嗓子的。”
我接过药丸服下含住,过了一会儿,嗓子才舒服些。
萧踪在桌案上摆好食物,喊我:“过来多少吃些吧!”
我拭泪,走过去,拿起筷子又不禁撂下。我道:“小人实在胸中郁闷。”
“不喜见到你阿娘?”萧踪冷声发问。
“非是不喜,又如何欣喜?”我哭道,“我以为她会过得很好……我终是不孝子啊……”
萧踪叹息了一声,并未劝我,只是陪我坐着。
我情绪安稳些,终是吃了几口饭菜。
我跪地恳求道:“陛下残暴,将军早晚起兵,届时建康城中必然离乱,我娘亲受了太多的苦,小人斗胆,请将军起兵前想办法安置我大哥和娘亲。”
萧踪扶我起身,把我搂在怀中,道:“十三,你我相识近十年,你第一次求我,我怎会不允呢?”
萧踪低头吻我,帘幕低垂,烛影闪烁。又是一夜过去。
娘亲也见过了,我与萧踪将要返回雍州,陛下仍无动作,看来是萧踪赌赢了,陛下要放他一马。前尘的经历却告诉我没有那么简单。当我们早晨准备出发的时候,将军府已被大队人马包围,带兵的是张黍。
念在旧日的情分,张黍一定会放了萧踪。但张黍放了萧踪,他又如何向残暴的陛下交待呢?他的身家性命便可以不管不顾了吗?对峙持续到日暮,天黑了,张黍要求单独和萧踪谈判。说是谈判,其实不如说是商议如何放萧踪出逃皇帝又不会怪罪的方法。
张黍出了一个法子,找人假扮萧踪从将军府杀出来突围,张黍就可率军追击假萧踪,真萧踪就有机会化装成普通家仆趁乱从将军府中逃出来了。这法子好是好,可谁来假扮萧踪呢?张黍的目光落到我身上。
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劫数。我主动道:“让小人来吧。小人弓马虽不娴熟,但也练习过一段时间骑射。”
萧踪沉默着,府中有其他的心腹,但相较而言,谁比我更合适呢?
惊雷劈落,大雨滂沱。将军府大门洞开,我身着铠甲骑马率数十全副武装的家丁冲出去,很快大门外便是一派刀光剑影,我骑马在朱雀大街上狂奔,只想跑得越远越好,身后张黍的追军源源不断,快到城门时,我被包围了,抵抗是徒劳的,我下马放下槊,摘下头盔,举双手投降,我被俘了。此时此刻,我只有祷告,请萧踪逃出去吧。
雨水将我全身淋透,沉重的铠甲更是冰凉,这滋味非常不好受。但更不好受的是在天牢中,他们用刑逼问我萧踪的下落,我咬死不说。狠厉的鞭子抽在我身上,是一道道血痕,加了盐的冷水泼过来,伤口火烧般疼痛。我不知道我还能熬多久。我的神智在一次次昏迷后又被疼痛唤醒。我想,还不如死个痛快,也好过这样受刑。但我死了,就当真没有下一世了,我甘心就这样死去吗?我若不甘心,我又在期盼等待着什么?萧踪率军攻入建康,把我救出来?那之后呢?我们能够逍遥快活一辈子?我又晕过去了,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又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醒来,还是在牢房中,我躺在茅草上。在我面前有一位谪仙似的人,出尘不染,面容似玉,不是柳韵是谁?
“柳侍郎?”我沙哑着嗓子问,“你怎会在此?”
柳韵点点头,指了指旁边的药膏,道:“伶乐师,萧将军已平安返回雍州,托我来看你,眼下我尚无法救你出去,只能命令狱卒待你好些,使你免受一点皮肉之苦。我带来了药膏,方才你昏迷时,我已帮你涂抹。我的身份出现在这里也不方便,接下来几日,我会力图在陛下面前为你美言,争取宽大处理,早日放你出来。”
我想作揖谢过,但胳膊一动就疼得厉害。
柳韵道:“伶乐师,不必多礼,我来看你,也是看在萧将军往日的情分上。你好心养伤,萧将军不日就会沿江而下,兵临建康了。”
我点点头,柳韵话虽不多,但句句使我安心。我看着柳韵走出牢房,听他对狱卒又嘱咐道:“此人至关重要,你们好吃好喝伺候着,切不可怠慢。”
狱卒连连称是。我想我要躲过一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