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济扬

2、人类不宜冬眠02

　　人类不宜冬眠02/

　　【三】
　　润宜
　　我将我的故事写成了书，故事中有你，但我想，即使你看到这本书，你也不会知道究竟故事中的哪个人是你。我每次想到这一点，就会忍不住笑，你不要怪我，可我近来真的没有太多能力写什么故事，好像所有我笔下的人物都是我的提线木偶，我再没有了随心所欲的能力。

　　然后我想起你之前好像同我讲过一次，很多人都会在生活中逐渐变成一个固执的无法被人改变的人。我想我也是这样，我无法想象那些和我不同的人的想法，也写不出那些人物了，我已经很久没有接触新的人和新的事情，即使这一年我出门四次采风，可是那些过程都是走马观花，最终也没有得到什么。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是我太执着了，很多事情都是发生在不经意之间。
　　那是你润宜，那是你。
　　我走到今天，从来都是靠我的执着，但凡我有一分钟的软弱，我都不是今天的我，今天的我本应该满足，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没有那么满足。
　　也许是因为你不在我身边。

　　我想念你。
　　无法忍耐。

　　－

　　如果不是那天，我到最后都会以为润宜根本是游戏人间姿态，从来没有为情所困这回事。
　　我心中最美的奥利维亚，吟唱每字每句都那么漂亮，我不过是途径她，我从未真正了解她。

　　那时候我已经长期呆在家里写作，虽然稿酬没有异常丰厚，但对我来说生活已经足够应付。我不是很聪明的写作者，但好在想要赚钱，自然有赚钱的写法，原也不是为了什么理想，要说我本身有写作梦想，这话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可笑。
　　但仍然可以锻炼出来——就像是从前我用尽全力考大学那样，只要拼劲全力武装自己，直到让我自己变成那个可以习惯性完成这件事的人。

　　我从小就是靠自己付出很多却得到很少来完善我的生活的，即使如此，我仍然相信我自己的努力，我知道很多人都会在这样的生活中渐渐丧失生活的勇气和希望，可是我只觉得庆幸。
　　为了不让我有时间思考我的人生与顺风顺水之间究竟有多么大的差距，我往往选择让我没有思考的时间，这让我觉得生活不赖。

　　润宜不同，润宜的生活在我看来实在是太顺遂了，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难住她，即使这样，她仍然并不期待明天，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到现在也不明白。

　　那天润宜哭得肝颤寸断，我第一次小心翼翼地将我的爱意捧在她面前，我拥住她瘦薄的肩膀，就像是抱住了我的小熊玩偶一样，我是那么珍爱它。我从小到大只有一个玩具，是曾祖父的战友送给我，它存在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期，乃至于我的现在。

　　没有人能够代替从小陪伴我到现在的小熊，润宜于我是同样的珍贵，我从未在她面前袒露过自己的心意，即使我见证了她之后的每一段恋情——我知道那些男朋友对她来说根本没有什么重要。
　　润宜也告诉我：“我只是太无聊了，人在无聊的时候就会做出一些不太理智的事情。”

　　我想，人在任何时候都会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

　　我想吻她。
　　她哭得那么心碎，我想帮她捡起来拼回去，而我的心却在和她一起碎掉，我知道一定存在一个人，就像我这么珍爱她一样，她同样珍爱那个人。
　　我从不认识那个人，可我已经认定那是我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

　　能够让润宜这么难过的人，让润宜在我怀中失去思考的人，让润宜像是失去所有的力气的人……怎么会有人有这样的力量？我曾以为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有这样的能力，我一直这么认为。

　　我低头，嘴唇很轻易就碰到了润宜的发丝，她眼眶仍然红肿，就这样在我的怀中渐渐累了，闭上了眼睛，我更胆大地将我的目光放在了她面庞之上，她紧紧闭着眼睛，我从她颤抖的睫毛，蹙起的眉宇间看到她的不安，随后，我的目光落在她失水太多看起来有些干裂的嘴唇上。

　　我想吻她。
　　不是为了安慰她，可为了让我的动作更心安理得一些，我便告诉我只是想要安慰她。我试图用我的爱湿润她的嘴唇。
　　很轻易地，我很轻易地就完成了这个动作。

　　这一刻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故意将我的小心思照得无处遁形。

　　我睁开了眼睛，不知道润宜是什么时候睁开眼睛。
　　她的眼睛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没有对我的厌恶，也没有对我的审判。她大约是有些错愕，在我惊慌地退后不小心跌坐在地上时候，还对我伸出了手。

　　她是这么体贴的人。
　　即使她对我说：“你找到房子就搬出去。”

　　她要赶我走？
　　不，这并不是驱赶。我极力否认这件事，她的动作那么轻柔，她甚至还在关心我。我此刻的表情一定很滑稽，因为润宜笑了起来，说：“小鲤鱼，我从不穿蕾丝。”

　　我立刻尴尬起来，手脚都变得不灵活了，我站在她面前，就像是第一次认识她时候一样无措，这不是我的错，这也不是她的错。

　　这是谁的错？这是上帝的错。
　　上帝太偏心。

　　我回到房间。一时不知所措，也许我应该做点什么，或者向她解释什么，可是谎言拙劣，我自认没有太多天赋，无法掩饰。
　　我喜欢她。
　　无法掩饰。

　　她并未表露太多，对我的厌恶或者喜欢，没有，什么也没有。
　　我从未想过这件事情会变成这样的结果。

　　【四】
　　润宜
　　最近生活不规律，又很久没有外出，采风也没有继续，整日都窝在家中，窗帘遮光很好，我连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都不晓得。终于前天鼓起勇气去报了一个烹饪班。

　　我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你也许不在乎。
　　可我永远都记得，有一次我回老家，原本身上带的钱都被父母拿去，就连身上和你出门逛街买的衣服也不例外，我身上还是旧的衫，你看到我，只是抱了抱我，说上次出门买了一件衣服，店里看着很喜欢，回来之后却没有那么喜欢了，于是松开我将这件衣服从房间拿出来。

　　我因此很羞愧，可是我没有告诉你，我只是有两三天没有和你说话，你也不在乎，我更生气，后来回神才觉得我这样的行为实在是无理取闹。
　　这次的别扭终止在我亲自下厨做饭，你一脸欣喜从外面赶回来，坐在桌前，身边是你的新男朋友。

　　你又交了新男朋友。

　　－

　　我看到润宜，就想起刚认识她的时候，靠着床头，我看着窗外的鸟雀，也许是我注视的时间太久了，鸟雀居然也振翅飞走。
　　是我的喜欢让她感到不适了？她不需要我，从来都是我需要她多一些。

　　我仍旧是不想走，只是更多时间呆在我的房间里，我更为我的阴暗感到不安，这只是拖延，我知道，可是我仍旧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办。
　　可我没有退路，我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来改变现在的情况。

　　一连月余没有见到润宜，再次见到润宜已经是过中秋的晚上，我听到屋外的音乐，是润宜很喜欢一个音乐家的小提琴曲，润宜大学突然对小提琴感兴趣，于是特意学了两年。
　　她的老师十一岁就已经第一次登台演出，十六岁第一张专辑全球发行，润宜说起这些事情对我来说如同水中的月亮，看得见，以为离得很近，其实不过是幻觉。

　　润宜对我来说是同样的意义。
　　她是我成年之后见到的第一个和我完全完全不同的人，我们的人生唯一的交叉点只有那么一点，我以为这是同路的开端，却不过是瞬间的错位。

　　我在某个瞬间看到，以为这就是拥有了。
　　可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物，见过并非拥有。

　　中秋节这天晚上，我从房间走出去，看到润宜，润宜正在喝酒，那酒叫什么名字我不晓得，想来价值不菲，对上润宜的眼睛，我的目光转头去看桌上的蓝纹芝士蛋糕，那蛋糕润宜上次买来我尝过，并不合我的胃口。

　　沉默得太久，我想要说点什么让这沉默到此为止，可思来想去，实在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从上次之后我们就没有过交流，装作若无其事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或许转头回去？
　　不，我并不想，就算此刻回去可以装作 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也还是不想这么做，我看着润宜，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她了，她变了，身体逐渐消瘦……之前都是我在做饭，于是润宜只要是住在这里就和我一起吃饭，可是这段时间我都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从房间出来，就算是走出房间也是在润宜不在家的时候去拿外卖或者是快递。

　　我简直像是生活在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窥探着润宜的生活……我知道这不对。可我能怎么样？她就那样好像只是随口一说，于是留下我一个人在黑暗中苦苦思索，我被丢下了——我从来没有被捡起。

　　“润宜……”

　　“一起喝点吗？”

　　“我……”

　　“来啊，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喝酒了。”

　　我不再开口，顺从地坐在了地毯上，她顺势靠在我的身上，茶几距离我很近，我不敢动，手指也被我强行停止了颤抖，我望着窗外的风景，我的心，真该死啊，人为什么会对伤害置若罔闻？即使明明知道会遭到拒绝却还是抱着撞南墙的勇气冲上去。

　　“小鲤鱼，从来没有人爱我。”

　　我鼻头一酸。
　　“我喜欢你。”

　　“喜欢不是爱。”她露出失落的笑容，低下头，茂密的黑发挡住了她的半张脸颊，她的失落从她的身体细微处传出，隔着衣衫也让我感同身受。

　　“小鲤鱼，我从来都没有这么爱过一个人……他不爱我……他爱我……他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她喝醉了。

　　我怔怔然看着她的表情，静静地想。

　　明天什么时候来？
　　我心如刀绞。

　　“我喜欢你。”
　　我再次说。

　　润宜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个夜晚属于我们。属于我。我这么亲近地靠着她，窗外灯火通明，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确信这一刻我和她感同身受。
　　上次的事情之后，我以为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刻，我以为我再次不会有机会靠近她，可此刻她身体的体温是真的，她在我脖颈间的呼吸是真的，她这么靠着我，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她两个人。

　　假如此刻忽然地震，我们算不算是一对真心人？
　　我忽然想要时间就这样结束，回神忽然一阵冷汗，原来我还有这么阴暗的想法，我从来对我的生命这么看重，居然也会有这么冲动的想法。

　　“润宜，我喜欢你。”我眨了眨眼睛，将我心口的闷堵压下，“从很久之前，从你还没有认识开始，我就喜欢你了。”

　　很久以来，我第一次将我的想法说出口。终于轻松了，这件事，在我心中已经太久了，几乎发霉，终于可以拿出来捧在掌心让她看到。

　　我理解她并不喜欢我，我自来不是多么讨人喜欢的人。
　　在我伸手的瞬间，她也伸手抱住我，我忽然感到一阵难过，白马从我梦中跑过了那么久，我追不上，这么接近她的时刻，她一定觉得我不过是心血来潮，我不知道如何为我自己辩驳，我也没有办法为我自己辩驳。

　　我的润宜。
　　润宜啊。

　　我想要将我的心脏捧在你的面前，也许你觉得太血腥太丑陋；我想让你怀抱我的力道更用力一些，即使这样的力道禁锢你和我疼痛难止；我想和你就在此刻，我多么想你此刻就爱上我，我们分明这么融洽幸福，不需要任何其他人在其中。

　　润宜松开手，“小鲤鱼，你好可爱，你还不懂得什么是爱。”

　　润宜。
　　我张张口，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我讨厌你，在这一刻开始。

　　可无论后来无数次回想，我都忘不了这个夜晚润宜的气息，润宜的皮肤，润宜的体温，润宜的眼睛，润宜的手指……一切都令我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