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城雨》吴居山

2、任意.二

　　高中毕业，我没有考上大学，在家里的纹身店工作。两年后，爸妈去了外地打工，让我料理店里的琐事。
　　店里有两个伙计，我一天到晚没有什么事可做，经常在天微亮时从夜不寐回到家，蒙上被子，拉上厚实的窗帘，不知宿寐，醒来时屋内一片昏暗，没有声音。
　　酒精在与胃液的混合下发酵，给味蕾以苦涩和空虚之感。身体告诉我需要一些食物，但我认为烟草更能解决问题。
　　我第二次见到肖战，是在夜不寐。
　　我坐在舞池外的圆桌旁，手里握着一杯晶蓝的玛格丽特。酒精的作用，是给寂寞的人短暂的欢愉和虚假的幻想，所以让我对它趋之若鹜。
　　我的身体早已经开始出现问题，月经失调，脱发，耳根后的黄色斑点，皮肤失去光泽。
　　我尝试着抵抗对香烟和酒精的依赖，但没有它们的时候，我的大脑和身体就会处于清醒和警惕状态，我无法接受每根神经时刻都保持着紧绷，这会使我崩溃。
　　所以，我每次都会失败，最终屈服。
　　一个男人端着一杯鸡尾酒，同样的玛格丽特，同样的晶蓝。他坐到了圆桌的对面，看着我的眼睛。
　　是肖战。
　　我见到他，心中竟然会有少女那种青春的悸动。他没有说话，举起了酒杯。我和她碰杯，表示再次邂逅的欢愉。
　　“经典的玛格丽特，是属于女性的酒系，想不到你会喜欢。”我说。
　　“酒是不分性别的，只有情-欲中的男女才分性别。”他说。
　　“除了性别，男人和女人在爱情中是有本质的区别。男性是理性的生物，而女性会倾注所有，一直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我说。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男人不仅理性，更会在爱情中掌控局势，并一味索取。”
　　“你的强势很让人沉醉，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磁力，吸引着孤独寂寞的灵魂。”我说。
　　他看到了我肩胛骨的文身，在吊带的遮掩下忽隐忽现。
　　“花，香烟，酒，文身。你真是一个复杂又让人琢磨不透的女子。”他痞气得一笑。
　　“蝴蝶象征爱情和沉醉。”我说。
　　“你的性格是一种畸形的对立，孤独却又向往美好。”他说。
　　“你说过，人是一个矛盾体，总会在极端情况下本能地寻求逃避。我的向往，也只不过是给自己支撑着活下去的借口。”我看向他，他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我，“我没有任何奢侈的期待，我随时都可以死，那是我的未来。”
　　“也许失望攒够了，就不再想回去了。心不能栖息的地方，无法留恋。”他说。
　　“时间是个好东西，它不说一句话，却回答了所有问题。时间又是个坏东西，他把答案随手撇在了风中，我追不上，寻不得，找不到。”我说。
　　“时间掌控着人的生死，它比任何生擒野兽都可怕。人生在时间的高墙下，渺如尘埃，溺于人海，死于理想的高台。”他说。
　　“呵。”我轻哼了一声，叹了口气，口中满是酒的香醇，“人活着走在路上，拖着疲乏不堪的肉-体，早已丢失了灵魂，渐渐的，只剩下了影子。”
　　“肉-体是禁锢灵魂的枷锁，有的人看似行尸走肉，是因为他们的灵魂去到了朝夕所想的远方。”他说。
　　“我不知道我向往的地方在哪里，每当我走在午夜的街道中央，就会感觉到，身后万家灯火，都不是我的归宿，前路灯火阑珊，找不到一处栖息之地。”我说。
　　“但至少你还渴望一份爱情。你知道么，纪梵希为了赫本终身未娶，后来纪梵希成了口红，赫本成了酒吧，一个尝遍人间唇齿，一个看尽了人间暧昧。世纪见证了他们爱情。”他说。
　　“跨越世纪的爱情，我是求不来的，那是一种奢侈。”我说。
　　我递给了他一支烟，他抵手拒绝。原来他是不抽烟的男子，这样的男子是健康原始的，保留着最初的干净气味。
　　“对，太美好的东西大多时候都是少数。人的生命太短暂，更多的人不会花时间去经营一份不确定的感情。”他说。
　　“每个人都耽误不起，有未来的人不会无底线地等待，最后都会选择各自安好。”我说。
　　“人都是自私的，特别是当涉及到自己。没有谁注定要为谁付出，更没有谁要为他人的付出给与等价的回报。否则的话，爱情就会成为一种交易。”
　　“当爱情充满情-欲的时刻，一切既有的界限就会模糊，消失，直至男女坠入彼此的心湖，灵魂互相交织。”我说。
　　冰块在我手中的玛格丽特中消融殆尽，成为一杯安静的蓝色液体。没有冰块作衬托的玛格丽特，丧失了魅惑的晶蓝，变得平庸，使我的味蕾毫无欲望。
　　“你应该喜爱玫瑰，它的表象，更像你的皮肉。特别是失去水分的花瓣，每一处细微的褶皱都隐藏着世间风尘，释然与接受，不悲不喜，不痛不闻，无感无味，无怨无求。”他说。
　　他走上唱台，向一侧的音响师打完招呼，说：“《红玫瑰》，给任意。”
　　……
　　是否幸福轻得太沉重
　　过度使用不痒不痛
　　烂熟透红空洞了的瞳孔
　　终于掏空终于有始无终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玫瑰的红容易受伤的梦
　　握在手中却流失于指缝
　　又落空
　　……
　　他说他在本地读大学，大三，学习数码编程和计算机。
　　我告诉了他纹身店的地址，我希望他会来，渴望着与他再次相见。
　　我越来越认识到，肖战像是香烟和酒精，能缓解我患得患失的落寞和孤寂。
　　他是我的药，我越来越依赖他。
　　半个月过去了，他没有来，我也没有和他再次偶遇。我开始想念他。
　　我总是在独自一人的永夜中不经意地想起他，他挺括绰拔的身姿，无法忘怀的音容，粗硬黢青的胡茬，在我脑海中的烙印根深蒂固。
　　想念他的过程漫长难熬，让我难以忍受。我的胸口像是被糖浆糊了厚厚一层，胶着隐痛，恐惧迷离，患得患失，感觉自己站在河流的边缘，与跌落的危险近在咫尺，却又无所作为。
　　我决定去他的大学找他，和他见上一面。我化了妆，精致，虚伪，抿了抿嘴唇，像一朵湿润的玫瑰。
　　我站在路边等公交，他的大学离这里不是很远，大约二十分钟的车程。
　　六月，小城的空气变得更加闷热难耐，所有的建筑物都笼罩在一片雾蒙蒙的潮湿之中。人们低头走在湿气混沌的大街上，步履匆匆，神情冷漠，像被抽离了意识的提线偶人，循规蹈矩，肢体僵硬。
　　喷水车经过，本就腌臜的路面，变得尤为肮脏泥淖，像雨后的街道，使人心生厌恶。一辆红色的公交朝我缓缓驶来，破旧，被剐蹭掉的漆面后露出丑陋的铁皮灰白色。
　　我走上公交，司机喝了一口保温杯中的茶水，显出不耐烦的神色，催促着我身后的人快点上车。中年司机的青黑胡茬上粘了茶水，在光线的照射下闪闪发亮，衬着他油腻的皮肤和臃肿的脸。
　　车里挤满了人，但司机觉得还不够，一直在上人。人们摩肩接踵，个子矮的感受到高个子的鼻息，汗水浸透了轻薄的短衫，蒸发，升腾，混杂在逼仄的空间里，气味难闻，但无处躲避。
　　我将眼睛瞥向后面，看见一个男人在不停的抽泣，三十多岁，西装革履。他在尽力压低自已抽泣的声音，可越是控制，越是让人揪心。
　　他突然抬起头，红红的眼睛和我对视了一下，脸上满是经年奔波的痕迹和岁月的沧桑。一秒不到，就连忙把头转向自己的脚底，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哭，兴许是因为生活，但生活就是这样，残酷，无情。
　　花甲老人哄着嚎啕大哭的孙子，中年女人谈论着鸡毛蒜皮的八卦小事，恋爱中的女子在电话中对男友操着一口鄙夷的粗话……
　　车到站了，人们纷纷拥挤着走下车，像蝼蚁般的逃逸。
　　年久失修的红色公交是小城的代表。特色鲜明，意味独特，与小城的气质相符合。
　　小城中的生活，琐碎，充满辛酸，人心冷漠，一切都不尽人意。
　　我步行到肖战的校门口，想见到他的愿望愈加强烈。
　　我的心告诉我，我不想，也不能再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