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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前传)百年修 之七 ...


  •   之七 何当共剪西窗烛

      醒来的时候,剑子微微一怔。

      眼前这烟紫回纹缀着流苏的纱帐两层重叠,熠熠闪着珠光,显然不是自家熟悉的风格。
      他挪了挪腰,手背脚趾轻轻摩了摩身下的褥子,绫罗的丝柔感一点点渗透了皮肤肌理。
      低头再一看,身上盖的是绣着祥云飞龙的缎被,繁复又夸张的图案一大团一大团地铺撒开,花团锦簇着,好像享不尽的雍容华贵。

      剑子缓缓闭起眼,又缓缓睁开——
      ……是谁的床榻,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喉咙里隐隐涌出些酒意,头脑略微昏沉,思绪却是一派清明——

      是了,黄昏将近的时候,他去了宫灯帏。
      闲坐,饮茶,和龙宿各执黑白,绞杀十九路。那一番缠斗下来,最后究竟是谁胜了,已然记不清了。只记得夜渐深,阑珊灯影里,龙宿捻了棋子在手,说云州进贡了些醉花春,剑子汝要不要尝尝?
      他欣然应允。

      云州的醉花春果然是仙酿中的极品,入口香醇幽远,不激越不冲淡,叫人由不得贪杯,只是没想到后劲如此可观。

      罢了罢了,兴之所至,偶尔醉一醉,也没什么不好。

      他默然一叹,正欲起身,帐外忽然有人说话了:
      醒了?
      那声音竟也颇似那壶醉花春,似丝若稠,似水流长,幽幽的迷惑着人心。

      剑子一愣,半晌回过神。
      他端坐起来,抚平了衣袖,隔着罗帐,平心气和地问:“龙宿,何时了?”

      脚步声渐进,外一层的绫帐被人撩开,剩一袭薄薄烟罗。
      有烛光泼染,晕开在薄帐上,一圈又一圈,似明似灭的,映出龙宿那张极好看的脸。隐约中,还能看清他眉影下犀利的眼角,唇边向上勾起的弧度。

      一帘相隔,只听他慢悠悠地念道:
      “子夜留待他人床榻,先生莫不是狐?”

      剑子微微一笑,眼角扫过帘外煌煌灯花,一点也不生气。
      他顺着龙宿的调子,一样慢条斯理地噎回去——

      “子夜幻化美景良辰,书生原来是妖。”

      儒门的口音,被他学得惟妙惟肖。

      一语吹皱一池春水,帘外人毫不掩饰地大笑出声。
      然后下一瞬,里一层的帐子也被撩开。

      龙宿紫扇掩面,露出的眼里还带着点揶揄笑意,居高临下、又煞有兴趣地望下来。
      “剑子,子不语怪力乱神,汝与吾皆犯了口业了。”

      剑子仰着头望着上面那张脸:“耶,龙神大人都不在乎,剑子又何须挂念。”

      那人闻言竟低低地俯下身来,猝不及防的,贴近了面孔,柔声道:
      “先生既不惧罪业,与吾共犯一回如何?”

      那眼里颜色深深,多少惊风骇浪被掩其下,偏偏外一层还是淡然无波,越是激戾,越是静谧。
      仰视终究有种被压迫的不适,剑子想,百看不透,说的大概就是龙宿这种人。一个眼神能千回百转,一句话能欲说还休,与之相交总好比是行走云雾里,一个不小心,便要失魂荡魄,堕往深渊。
      多么危险。

      “龙宿,”他抬眼望回去,没有半分不自在:“他日我若有难,定要拿你当垫背。”
      上头那人细长美目轻轻眯起,颇似哀怨,长叹着:“误交损友误交损友啊。”
      这样近,呵出来的声气几乎轻触着剑子额前的发梢。

      剑子泰然自若地挥挥手,说:“龙宿,你不要挡着我起床。”

      龙宿风度十足地直起身,好脾气地站在一旁,就这么眯着眼看他轻轻侧身,低头忙碌着——发髻上的太极扣一耸一耸,睡乱了的白发倾洒了一肩,浑然不似以往的严整模样。他心里莫名地兴味盎然,好像一室无处不飞花。

      这样被人毫不遮掩地盯着看,于剑子已是习以为常,他穿起白袜,再何其自然的,勾起端端正正摆在床脚的丝屐,穿稳,系牢。
      ——如何爬上床的,谁人帮他解带脱袜的,谁人为他安枕盖被的,只当是醉后黄粱,一概不予关心。

      穿戴整齐了,那芒刺还扎在背上,刚想轻咳一声,又听身后漫不经心地来一句:“剑子……吾原不知汝还有说梦话的习惯。”
      剑子回身过去,茸茸的白眉狐疑地挑起一角,把“不信”两个字在脸上写得分明。
      龙宿还是一本正经:“剑子,做梦的时候汝说了什么,还记得吗?”
      “……”
      “记不得便罢了,”紫珠扇得意洋洋挡在唇角,得了便宜一般:“吾记得便好……”
      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剑子哑然失笑,刚想说只怕是龙宿你的好一场春秋大梦,错眼却瞥见窗上两抹剪影,灯烛摇曳里恍惚不似真,一时间莫名怔然,那话梗在喉咙里,到底没说出口。

      这样失神着,那窗上剪影忽然探身过来,一点预兆也无,不过猝然间,他已被龙宿轻轻拥住。

      眼前恍然一片炫目的紫,汹涌如潮;耳畔灯花哔啵而落,声似裂帛。
      胸前抵着珍珠,腰间被牢牢禁锢住,某人的下巴搁在肩上,某人的紫发柔柔贴在脸颊,剑子一惊之下,居然没想到去推阻。

      先机已失,再推挡倒显得矫情。

      他索性垂了手,不动不摇,平静万分地开口:
      “龙宿,你把我的古尘放到哪了?”

      “剑子汝啊……”耳边传来龙宿一声低笑,嗡嗡的,极短促,好像在抑制着什么:“……还是那么会煞风景。”

      剑子眨眨眼,窗纸轻透,遥遥地能望见窗外清辉朗朗,月下竹影森森,梧桐细细,努力吸吸鼻子,还能闻到风过处的昙香幽幽。
      剪烛西窗下,梧桐相待老。
      若是忽视掉那交叠的身影……噫,还真是一番月夜好风景。

      可有人偏偏不让他安心度良宵。

      腰间的那只手颇不安分地顺着脊椎骨爬上来,扣在他颈后,又轻轻缓缓的,摩挲着他耷拉在脸颊边的鬓发。
      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真真忍无可忍。

      皱起眉斜过眼,眼里横上四个大字——“适可而止”。
      唬得那人一怔。

      龙宿其实很委屈。
      有人被抱在怀里还能够魂游天外,饶是自己耐性再好,也不免哭笑不得。

      于是落败之余,恶意顿起。
      摸着白毛的手猛然一加力,再侧过头,如愿以偿地,看那老道平静若水的脸上眉头越皱越高。

      这才得意起来——

      他慢慢松开手,退开一步,想了想,又伸长手臂,帮剑子把皱起的衣襟仔仔细细地抚平,俨然是一副见好就收的乖巧模样。

      果然不愧是天界的龙神大人。

      剑子长叹一声,抬头看龙宿的脸,一步之遥的距离,能看到他鎏金色的眼睛里明晰清楚,能看到他脸颊边的梨涡越酿越深。
      这样气定神闲,好似方才的种种,不过是绮梦一场。

      看久了,他突然前倾过身子:“龙宿,我问你——”

      “你当真听见我说梦话了吗?”

      …………

      其实,方才确是大梦了一场。

      梦里光阴飞渡,他周身尽是茫茫云海,好似甫上九天,一派懵懂。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他尚是稚气孩童,刚束了道髻受了琉璃,却半点没有道尊传人的自觉。师傅带他修行教他诗书,无人处,用唱歌一样的调子,诵着 《南华经》——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濡以沫,相呴以湿,不如相忘于江湖,不如相忘于江湖……”
      那样陌生的字句听起来,于剑子只觉得悦耳。他跟着师傅颠来倒去地念诵着,浑不知就里,浑不明所以。

      后来他渐渐功成圆满,渐渐知晓因果,日日奔忙在天地三界,忧于人世疾苦,耽于红尘多难。道之悠然,道之甘苦,道之难行,尽赋了三尺秋水一记拂尘,《南华经》里的那一句逍遥调,用师傅的调子诵出来,亦觉得别有一番情味。

      后来,他又遇到了龙宿。
      道心所牵,原不过是尘世多艰,原不过是共饮悠然。

      和龙宿互换了琴箫的那一天,师傅忽然问他:
      “剑子,你说相濡以沫好,还是相忘江湖好?”

      他以为师傅又要与他论道,却听师傅叹道:“剑子,你可知仙人亦有天命所限?”
      他抬头,看师傅的拂尘轻指天角,彗星过迹,映于天南——
      分明是劫。

      “剑子,”那白胡子的道尊忽然端肃了面容:“大劫临世,需看穿,需放下,方是‘渡’。”

      他沉默半晌,终于缓缓开口:“师尊,看得穿,放不下,如之奈何?”

      ………………

      万象须臾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这落花春酿成的梦境乍醒,耳边只存留着那一句——
      “剑子,你说相濡以沫好,还是相忘江湖好?”

      他淡淡看向面前的紫衣人,全然一副玩笑模样:“龙宿,你说相濡以沫好,还是相忘江湖好?”

      “汝那道派的相忘固然潇洒……”月色灯影西窗下,龙宿悠悠一叹:“只是剑子啊,有些事,有的人,哪里是能够忘得掉的。”

      他拂扇而笑,却未见面前那双墨色眼眸里,荒烟迭起,若有隐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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