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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清的铅笔字)年(铅笔字)月(铅笔)日 天气:(铅笔)心情:(铅笔)
(可以看清的钢笔字)......我们运动着双腿,去往了大堤。他的腿长,我的腿没有他的长。我看见,心里生了气,就轻轻踢了他一脚,像赶一匹小马。
草地和狗尾巴草和狗。大狗小狗。毛。雪白。狗屎们也是。
天,又圆,又蓝。(白得发蓝。)又大又远,好自由自在的一片颜色啊,像混彩的图画,油性的,清爽,但是黏黏的。人要是能摸得到那颜色,手指都会冻着一下子吧?等收回来以后,触觉一直都散不去。天空的赠物。
风。很像一个大风车乐园里才能吹出来的风,很好。吹得眼球都痛起来。不讨人厌的痒痛,一下子通遍了全身。】
“您在看公元人的日记吗?”他走来问我。我合上我的笔记本,微笑着对他说:“是我自己的。你怎么知道这是公元人的东西呢?”
“我看见故星上才有的那些......抱歉,看了您的日记。”
“没关系。你的视力真不错。”
“是的。我的基因组做过视力同听力序列的重组与植入。”
轻微的震动。我即刻扶稳他的肩膀,等待短暂的跃迁阵痛期结束。
“先生。我是否可以这么喊您?”他看向我,“我很思念公元时代。尽管我并不从故星的襁褓中诞生,但我常常梦见它。”
“我可以先问问——嗯......我的意思是,你真要把它叫做故星吗?”
“啊。先生,我很抱歉。”
“它可还健在呢。打起些精神来吧。”我盯着宙间渡车漆黑明亮的窗外,缓慢地说。
他稍稍迟疑了一刻,最后点了点头,说:“好的。”
一个偷摸信奉着失败主义的新人类小伙,我想,但愿是我又判断失误了。我感到有些疲倦。这些天也不是头一回。在无实地可踏的太空里出生的新人类总觉得自己没有睡在摇篮里的资格。于任何一名思政官而言,这项工作难度都十分大。有时候做不下了,我暗地也打过几回辞职家去的念头。不过也仅仅念头而已。
他将左手握住右手,食指骨段在他无意的揉弄下吱吱作响。我意识到他有点儿紧张,轻微的后悔之意从喉咙底里反上来,歪歪曲曲,呕吐物似地挤出牙关,成之为语群:“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大家都想跨过那道坎,未免有些心急上火。难为了你们。”
他听了,一点儿很不好意思的笑容从年轻脸皮的底层开放出来。
“谢谢您。”
他笑起来比不笑的时候可亲可爱多了。我向他点点头,放开了他的肩膊。跃迁阵痛期结束了,我们将很快地到达目标星系。我打开了记录簿,用灌好墨水的钢笔,写:
【明日纪元一百零七年十一月九日】
我习惯性地抬起头往四周看了看,没有看见太阳。后慢慢地反应过来。“替我打开时钟好吗?”“是要地球上的?”“是的,谢谢。”)下午十六时五十四分。
【实验项目:星系跃迁。
伴行对象:新人类战士某某,级别:五。
评语与建议:有些腼腆,很礼貌,思想不太坚定。但可引导性较强,建议紧密跟进。】
我盖上笔帽。笔帽内的沟槽同笔身上的凸环圆滑地嵌合住了,发出“咯嗒”的细微声响。恰要把记录簿合上时,一个愿望宛如一尾火红的细鱼,不合时宜地游入我的脑海。它使我又将笔帽脱开,在结末处续上一句:应该多让战士们笑一笑。
新人类不该跟公元人似地忧郁的。
打心底地,我真不赞同纪元政府把地球锁起来的做法。这些一出生就没有根的小伙子小姑娘们想回去看一看也没有机会,只能窝在战舰上自己的小卧舱里看公元时代的科普影片,(那些科普影片居然通过地下渠道进行着高价拍卖。)一点摇摇晃晃的梦也做不成。
我那腼腆的战士低声地询问思政官,能否跟他讲讲纪元前的故星世界。他说完那两个字,前倾的身体忽地向后收了收,皱着两条眉发,懊恼起来。一排白牙齿咬住了下嘴唇。我哭笑不得,又没法责备他,只得接过了他的话头。
“可以,你想听什么?”
他的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活动起来,慢慢地才问:“那一面的日记,是几时写的?”
我想了想,说:“记不太清了。大概是我小时候的事,在纪元年代开始以前。到现在有百二十来年吧。”
“您那时候多大阿。”
“就十二三。比你现在年轻多了。”我说了句俏皮话,想逗逗他,让他笑笑。他听了,很松快地咧开嘴,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来。真是个好小伙儿。
“那,这是跟您的好朋友一起去的么?那个漂亮的......大堤。”他想说这个词儿的时候,思考了好几秒才记起它的读音。
“嗯。之后过几年,我报名参军。后来哪个天文台就发现了那玩意儿。我们只能抽签,这些你应当也知道的。”
“那么,他到哪里去了呢?”
“他运气不好。”
他马上不笑了,哑然地垂下了目光。
他的心思这么敏感,真让我没想到。这在新人类里可算是比较少见了。我把记事簿和笔记簿都放在一旁,侧过身体轻声安慰他。
“没关系的。要说起这些不太愉快的旧事,倘若面前坐着的是公元人,我可能还会犹豫上一会儿。我原以为你们对死这个话题向来不怎么着意的。”
他摇摇头,说:“不......我们回程吧。”
本来我们该在试验基场分开,但他一言不发,向他的长官借了一辆私人小渡舱,送我回太空城军官宿舍二十三栋楼下。我们告别的时候,他站在舷旁对我挥手。
“先生,假如指导官能由我们来选的话,我会一面高兴地唱歌,一面用笔圈住意见征询表界面上您的名字。”
我笑起来,问他:“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他的黑眼珠子圆溜溜的,眼睫毛也很长。这个漂亮小伙子感情充沛地看着我,青头皮粗眉毛,让我恍惚着有点儿做了兄长的感觉。他请求我告诉他我的名字。嗨,他怎么就想不到回去问问长官呢?
我只好拿出胸牌来让他看:“看清了吧?小同志,在你回战舰餐厅吃晚上那顿合成面包之前,我俩先来个友好的握手吧。但愿我们往后还会再见面。”
他点点头,握住我的手,我感到他的手掌低频率地颤抖着、有力又温暖。
“我希望着。”
我挥别那年轻的声音,他向我鞠过一躬便钻进了小渡舱,小渡舱的轮桨慢吞吞地启动了,圆滑地驶来,并且静止在我的身前。我转过头看了看,发现他还在驾驶窗后使劲挥手,驾驶舱中太阳的光芒水波一般透射而入,他仿佛在水中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