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琴瑟如寐

29、此生不离

　　是故，本王依法行事，拘拿韩非下狱。为明是非，特下书朝野并知会天下。秦王嬴政十四年秋。
　　“诺，王书都张贴出来了，我看见所以来了啊。”姬殷很无辜的说。
　　还颁发王书告知四方，真是以法治国，是李斯的主意吧。
　　韩非叹息了一声，抬起头，望着姬殷，目光清亮得仿佛带着雪色：“李斯……还是不放心我啊。不过，防着我毁约，倒是应该的。你们，还在咸阳城里吧。”
　　“是啊，你的师兄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秦王知道我们逃脱必然边关防守更加严密，不如近期住在咸阳城里，等风头过了再逃走。”姬殷一脸天真地说，言语间似乎还充满了对李斯的崇拜，“真不愧是韩兄的同名师兄弟，考虑问题就是全面，还这样讲义气，帮我们。”
　　韩非已经无语，半晌叹息：“真傻啊。”
　　“喂，我哪里傻了？”姬殷一瞬间敏感起来。
　　“你们傻，我更傻。”韩非说着，索性席地而坐。
　　“你这是什么意思，快点逃走吧。我放倒了狱卒，不知什么时候会被发现。”姬殷开始着急起来。
　　“我不走。”韩非说着，轻声，但很坚决。
　　“为什么？你被诬下狱，留下来等死吗？”
　　“被诬？不，这是事实。况且……我答应秦王，此生不会离开。”韩非说着，把玩着腰间的玉玦，细细摩挲，很温柔的动作，很温柔的神情，像是面对着情人。
　　“我靠！”姬殷抓狂，“你还答应韩王会回去呢！”
　　韩非忽然间笑了起来，很虚幻的笑容，带着小孩恶作剧得逞的洋洋得意：“谁说我不回韩国？”
　　姬殷这下是一头雾水，被韩非彻底饶晕了。这是什么意思，一会儿回去不会儿不回去的？
　　韩非站起来，脸上依旧是那种虚无缥缈的神情，眸中明澈，望着姬殷，又像是望着无尽的虚空。眸中的黑色浓稠得没有任何明亮的光泽，像是吞噬了所有的光明：“我当然会去——我的尸体回去。”
　　“喂！”姬殷蹦了起来，“你疯你了吗？呸呸，这种不吉利的话你也说？”
　　他蹦完小心翼翼地觑着对方表情，发现韩非一幅我欲羽化成仙的样子，发彪了。
　　他知道，韩非说这句话是认真的。
　　他几乎说所有的话都是认真的。韩非从来没有违背过自己的诺言。
　　他为何之前没有发现韩非自相矛盾的话语呢，如果自己能再敏感一点，那么韩非也就不会沦落到现在这种绝境的地步。
　　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的粗心，可是，韩非那种倔脾气怎么还是老样子？
　　姬殷从木栏外面伸手进来，一把扯住韩非的衣袖：“今天由不得你！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韩非一挣，衣袖断裂。他缩到牢房角落中，远远看着姬殷：“我意已决，请勿相逼。”
　　“不行！”姬殷使劲晃着牢门，似乎想要把牢门连根拔起，铁链哗哗作响，“你不能死！你还没有把湛卢剑偷出来呢！”
　　韩非侧耳倾听了一会，然后抬头看着姬殷，似笑非笑：“有人来了。”
　　姬殷一怔，发现确实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他狠狠地踹了牢房门一下：“你这小人，你等着。我姬殷不把你救出去就誓不为人！”
　　说完便迅速离开。
　　韩非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眼帘中，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了一声叹息：“真是个傻孩子。”
　　匆匆而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脚步声停在牢门口，韩非才幽幽地抬起头来。
　　没有料错，果然是李斯。
　　李斯示意属下打开牢门，迈着很是悠闲的步子踱了进来，站在韩非身前。
　　他居高临下地低下头，看起来很是小人得意：“师弟，安好？”
　　“我的性子你最清楚，何必如此对我？”
　　“生命中总是有很多变数。”李斯说着，蹲下身，直视着韩非，“一朝不慎，万劫不复。我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我已经这样了，你还想怎样？”韩非说着，终于忍不住愤怒起来。
　　他也是人，也会受伤，也会痛。他何必如此对待自己？
　　“师弟啊。”李斯说着，伸出手来想要抚摸韩非的脸颊。
　　韩非扭过头躲过。
　　“还是那么倔。”李斯说，“我不想伤害你。可是，时势逼人。你看，我多么关心你，一发现姬殷失踪，就立马赶来看望你了。”
　　韩非忍不住嗤笑起来。师兄在官场混了多年，脸皮的厚度倒是涨得一日千里。
　　“我不是虚情假意。秦王如果发现你失踪了，怕是韩都新郑逃不过屠城之灾了。”李斯步步紧逼，贴着韩非的脸说道。
　　韩非挪着身体往后退，目光虚无飘忽，像在自言自语：“我答应过他不会走，便不会走的。”
　　“原先我还在怀疑，现在肯定了。”李斯站起来，负着手，缓缓道，“你不会走，可我更加不放心。”
　　如果让秦王知道韩非真正的心思，这还得了？自己得想个办法，让他们误会终身。
　　李斯反复踱了几步：“人，都在我这儿。该怎么做，你应该清楚。我想你也不希望，你先前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了吧。”
　　韩非苦笑，背依着墙壁，将后脑无力地靠在上面。
　　一步错，步步错。
　　这一切就像覆骨之蛆般的诅咒，此生，怕是永远都逃不了了吧。
　　罢罢罢，一切，都随命吧。
　　“师弟，你好好呆着，我会让人好生照顾你的。”李斯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夜凉如水。
　　韩非悲伤着寂寞。
　　又是一天。韩非拿着石块，继续在墙上刻上浅浅一道痕迹——第二天了。
　　他在狱中，常常可以听到遥遥传来的囚犯的惨叫声，凄厉悲惨仿佛鬼嚎。
　　一声一声凄厉的叫声，仿佛刻刀，一刀一刀地凌迟在人的大脑里。脑子里乱哄哄地作响。
　　不知几天过去，当韩非裹着趈席，昏昏欲睡之际，忽然下雪了。
　　一片一片，翩跹如蝶，在高高的牢窗外飞舞。
　　韩非踉跄地站起，痴痴地望着那些飞舞的雪。
　　西风伴着苍白的雪，飞进小小的牢窗中，然后落在韩非身上。
　　晶莹的雪，停落在韩非脸上，睫上，肩上，衣上……
　　触到温暖的体温，雪悄悄融化，沾在韩非脸上，像晶莹的泪。
　　下雪了，下雪了呢。
　　韩非笑了起来，伸出双手，接住这些小小的透明的精灵。
　　上次下雪，是什么时候呢？
　　哦，那时还是初秋。秦国的雪，似乎每年都来得特别早。
　　那日，正在小酌。小小的酒觞，醺醺醉意，温柔的酒晕，缓缓荡漾开。
　　身边，有那人的陪伴。
　　一起并肩，在皇城之巅，看那邦畿四海。
　　霜色连天滟，翩跹飞雪迟啊。美得令人酣然如醉。
　　那么温暖的怀抱，令他做出了永生的承诺。
　　我愿意的，我愿意永生陪伴在你的身边，看你实现自己的梦想。为什么……你不愿相信我？
　　雪，依旧翩跹。
　　白色轻灵，宛如花瓣。
　　韩非的眼眸那么清澈，雪花的影子那么清晰地倒映在他的眸光里。
　　渐渐地，雪的明澈变成了粉红的旖旎。
　　那一片一片飞舞着的，分明是杏花花瓣。
　　缠绵，温柔，落在身上，就像情人温暖亲密的吻。
　　韩非置身在杏花雨中，笑着，笑着，忘了今夕何夕。
　　渐渐地，雪落在他身上，不再融化。
　　晶莹的雪衬着苍白的肌肤，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他身子渐渐向后仰，张开双手，像是拥抱梦中这美丽的杏花。
　　向后，再向后。终于，像凋零的花，沉沉地落在了地上。
　　西风，呼啸着卷入更多的雪，重重叠叠地落在韩非身上。
　　他在一片阴暗中，在散落着雪的冰凉的地面上，静静地沉睡过去。
　　脸色苍白的男子，唇边，似乎还蕴着笑意。
　　纵使死去，他也从来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事。
　　从来不后悔，自己的爱。

作者有话说

　　唉，最近比较烦。我分数线上了扬州大学，结果被退档了。然后凄惨惨地去填了征求志愿，掉到了三本……
心情不佳，导致最近出了许多bug，真是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