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水漾涟漪》夜落繁华

61、杨世杰，靠边站！

　　“杨世！”呛咳了一下，终于把名字吼完。“杰！”
　　林里潜伏的乌鸦们“呱”的一声，振翅直冲九霄云外。那个场面的壮观程度，令红发妖男也忍不住抬头望天。
　　这儿是通往阴界的远古密林。用现实人的眼睛来看，无非就是路边一排稀疏松散排列的白桦树，可是真正步入里面的结界就会发现别有洞天。空间与空间之间常常有被扭曲的狭缝所在。而这片密林，便是阴界与阳界的狭缝；同时也是各路妖魔鬼怪的常用之道。
　　赤灯站在羊肠小径的中间，双手悠闲地反插在裤口袋里；脸上写着“挡我者死！”四个大字、附加一个很大的惊叹号。路过的小妖小怪远远看见是他，都退避三舍。开玩笑，这魔头连同伴都可以毫不留情地吃掉，谁会在他明显发怒的时候往枪口上撞？
　　回头再看另一边，小鬼们惊慌失措的“吱”了一声，连忙捂住嘴隐入路旁的草堆里。
　　阴界里横冲直撞的小霸王阎青正阴沉沉地守在小道的另一端，与赤灯一起，形成分鼎而立的局面。
　　今天是什么来头？
　　妖界、阴界两尊大神齐齐登场！
　　显然，今天乃大凶之日；此路非常不通。路过的小妖们纷纷化形为各种小动物，匆匆逃走。
　　只有两个人依旧窝在隐蔽的藏身处，静静地等待出逃的机会。
　　赤灯每隔一段时间的吼声象超声波一样向四周扩散，声波撞到杨世杰的身上，令他忍不住颤栗发抖。阎宫总管紧紧握住他的手腕，把阴冷的真气灌入活人的体内，帮助他稳定心神。
　　等杨世杰抬眼看向自己，阎宫总管伸出食指抵在红唇上，示意安静。
　　须臾，急促的脚步声从他们头顶滑过。
　　杨世杰握有木雕的手心里渗出一片湿意。他大汗淋漓地看着陌生的红衣美人。对方浅笑着，掏出粉红色的绢帕替他抹干净额上的汗渍。
　　“杨世杰！”阎青站在远处大声地喊。“不要相信那个女人。”
　　“那不是人类。是阎王手下的走狗，被封印的食魂怪！”
　　杨世杰听得清清楚楚，他的手抽了一下。红衣的美人紧紧攥住他的手腕，不容他挣脱。
　　“妾是珠离，奉了主子的命，来保护大人。请勿需担心。”她目光游离，如水漾春波。
　　有没有搞错，居然派个妖怪来保护？
　　“谁让你来的？”
　　“……是阎王。”
　　杨世杰又开始挣扎。他咬牙切齿地暗啐。丫的，才出虎穴又入狼窝。他不过是想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怎么搞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名堂。
　　红衣珠离当然不会让他得逞，索性施了一个定身咒。
　　“你！”
　　纤纤素指立即压在他的嘴上。
　　“大人，王爷并不想要您的命。王爷也要维护正常的轮回常道，自然不会随意违背天理。”这一句申明象定心丸一样，让杨世杰安静了不少。
　　“只要您交出手上的木雕……”
　　定心丸无效。
　　一提到木雕，杨世杰就把两个眼睛瞪得象铜铃一样。
　　珠离吃吃发笑。
　　果然如王爷所料，妖道这个幻术下得还真是大手笔。就算已经自动解除了幻术，仍然有余威存在——
　　“如果他不肯交出木雕，就把他连人一起带过来。”阎烨是这么吩咐的。
　　说得容易，做起来难。
　　要把人活生生地拖去阴界，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根据珠离目前所掌握的情报，唯有一条通道可以令杨世杰勉强通过。不过，事后会有什么样的负作用……
　　珠离沉吟了一下，接着璨然一笑。
　　不关她的事。
　　她只要完成任务即可。
　　“放心，我们需要木雕的理由很简单。并不会伤害到你的小宝贝。”珠离意有所指。阎宫总管可不是浪得虚名，能把阎宫里外事情一并打理妥当，谍报这一项是万万不能缺少的才能。珠离早已知道杨世杰死守木雕的原因。
　　只要对症下药，不触及他的痛处，自然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杨世杰！”外面的人换成赤灯吼。“你想要贺瑶回来吧？啊？你拿着她的灵魂残片，她怎么复活？”
　　最后一句话，一针见血。即使是被施予了定身咒不能动弹，杨世杰的身躯明显一震。
　　珠离啐了一声。
　　“大人，您要是把木雕交给了王爷，还怕您的小宝贝活不过来吗？”她故意说得很慢，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辨地敲入杨世杰浑沌的大脑里。
　　“要知道，您可是与掌管了生死的王爷直接面对面……只要您把木雕交给王爷，当然会有重谢。”一边说，珠离一边探出手。可杨世杰死死地抓着木雕不放。珠离咬牙，怎么样也不能令他松手。
　　“您是不相信我吗？”她抬起眼睛，直直地看向杨世杰。
　　杨世杰不说话，只是用瞪的方向。
　　珠离脑筋一转，索性放开手。“也对，妾只是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大人会怀疑，自然有大人的道理。”
　　“既然如此，大人和我一起去阴界直接面对王爷。请大人直接向王爷索要重酬，怎么样？”
　　杨世杰的表情变得犹豫。
　　直接面见阎王爷！
　　他心如擂鼓。
　　这可是世上少见的奇闻。如果他希望阎王不要勾走小瑶的魂魄……
　　“大人尽管放心。木雕关系到天理运行，王爷自然不敢怠慢。为了维护天理，王爷权衡了轻重，自然会报答大人一番心意。”
　　珠离刻意扯上天理，无非就是想表明自己这一方行的是大义，而刑赤灯那一方则是逆天而行的叛贼。
　　杨世杰懂。
　　从一开始，他就懂。
　　木雕能帮助莲华变成人，具备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违逆了常理的大罪行。有违常理，便是反派。他也记得自己曾经告诉过王威，他绝对不看好人鬼恋。
　　迟疑了一下，王威执着的眼神生生撞击着他的神经回路。
　　有关莲华的事，杨世杰试着和王威沟通过很多次。无论怎么劝，王威都不肯放手。非要用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死死地抱着莲华不可。
　　“就象你深深爱着小瑶一样。”王威叹气。“我也爱着莲华。”
　　“我知道，人鬼恋嘛……肤浅？”
　　“可是爱上了，只有自己才会知道这所谓的肤浅、所谓的爱，能令自己达到什么样的疯狂程度。”
　　杨世杰忘不了，一瞬间的侧头回眸，将王威脸上掩盖不住的深情，定格成永恒。
　　“世杰，你呀！终有一天，会为了爱小瑶而变得疯狂吧？”王威淡淡地说，一字一顿。“我也会。”大家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那一天午后炽阳，地皮被炙烤得发烫。两个还称不上男人的大男孩站在操场的边沿喁喁诉语。操场中是低年级的学弟们围着一粒足球喧哗、吵闹。
　　蝉鸣声，鸟啼声，叶叶沙沙声，混合了星星点点的白光铺洒在脚边。有微风轻荡，拂开王威额前微微汗湿的头发，露出他沉稳执着的眼神。
　　杨世杰看见他在笑，明明很灿烂，却掺有一丝绝望。
　　为什么会绝望？
　　那个时候的杨世杰不明白。
　　不过是个谈恋爱！对象不过是个鬼……有什么好绝望的？
　　可是现在，轮到自己品尝阴阳两隔的味道，顿时被绝望逼得疯狂。他表现得比王威更疯狂。直到此刻，他才顿悟王威的苦恋到底有多苦。
　　原来王威他……
　　早已堕在疯狂的世界里，不可自拔。
　　回忆中断，杨世杰的心猛烈地撞击胸腔。捏着木雕的手更加用力。
　　怎么办？
　　怎么办？！
　　成全了王威？牺牲了小瑶？
　　或是成全了自己，牺牲莲化？
　　他犹豫不决。
　　珠离暗地里对杨世杰的犹豫不决感到鄙夷。表面上却又不得不装出更诚恳的表情来劝诱对方。
　　“大人，这么好的事情还需要犹豫吗？只要您亲手送上木雕，王爷是……”
　　沉稳的脚步声近在咫尺，打断珠离的劝诱。她低头，掩去眼中的慌张失措。
　　藏了人的小土丘上面，红发的赤灯桀骜不驯地站着。他双手插在裤口袋里，目光则投向幽暗的密林深处。
　　“在哪里呢？”他笑得如沐春风，口气里却透出丝丝寒气。
　　“喂，杨世杰！”
　　这样的自言自语，几乎令藏着的两个人都跳起来。幸好珠离先一步出手压住杨世杰，才算是慢慢恢复了镇静。
　　“贺瑶只差一步了哦！啧，真可惜。”赤灯独自一人，对着空气也能笑得灿烂。“都有呼吸了，眼睛也能眨了。可惜啊，因为缺少了最后一块灵魂残魄，象个空壳一样呆着。”
　　“嗯，不对。现在的贺瑶只是个痴儿。”
　　他沉吟了一会，忽然抽出手来轻微弹指。
　　“啊！对了。”
　　“我差点忘了，那木雕……”
　　尾音省略，活活的把别人胃口都吊足了才慢悠悠地倒腾。“那木雕上的阴魂是用来给莲华复活用的祭品。”
　　“不过，莲华不介意先让贺瑶复活。”所以，别把莲华想成是饥不择食的恶鬼，非要吃了贺瑶的灵魂碎片才甘心！“最好的办法，是先从木雕里找出灵魂残魄装入贺瑶的躯壳。剩下的也足够让莲华使用了。”
　　赤灯说得轻描淡写，把抽魂、塞魂入体的事描述得特别简单。
　　杨世杰现在是惊弓之鸟，自然不能把其中的危险说出来让他感到害怕。
　　“莲华那么善良，根本不忍心伤害贺瑶。”赤灯笑嘻嘻的。“我出来之前还千叮万嘱的要我别杀了杨世杰。那傻瓜。”
　　骂“傻瓜”的时候，赤灯的口吻中无形地增添一抹宠溺感。
　　“还有王威，真是个有趣的家伙。一直在叫着，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绝对不让你伤害他们！”尖声学了王威的口吻，赤灯自己都忍不住发笑。
　　杨世杰的心一动。他缓缓抬眼，对上珠离紧张的视线。
　　相较于珠离的紧张，他的眼神一反之前的浑沌迷茫，清澈得象无鱼潭水。
　　“真有趣呢。明明自己也是生死攸关的时刻了，还要绞尽脑汁保全自己的朋友。”赤灯喃喃自语，脸上是困惑的表情。他仍然不能理解，为什么王威会义无反顾地陪着杨世杰陷入异界的危机中。
　　为什么莲华可以冲破自己的封印催动长刀、再把两人从异界里带出来。
　　因为感情？
　　“拥有感情的人类太冲动，常常使自己陷入险地。”这番话，已经是完完全全地说给自己听。“感情令人类脆弱，为什么不舍弃？”赤灯忽然想起一千年前的某日，山坡上莲华无奈的浅笑。
　　“感情啊！”莲华说过的话，赤灯惟妙惟肖地模仿。“感情令人类脆弱、更令人类坚强。因为感情，才使得人类变身成世间思维最为复杂的动物。”
　　“如果是我，为了自己的利益，早就牺牲了莲华和王威。”
　　赤灯讥笑。他活了一千年，对人类的犹豫、挣扎、舍弃、求取等等，仍然是一知半解。他只能用自己的思维，冷血地判断结局。
　　“王威算什么？不过是个朋友。为了自己的幸福，朋友就应该识趣的作出一点点牺牲而毫无怨言，不是么？”
　　“杨世杰，如果我是你。我就拿着木雕去讨好王爷，然后从最有权势者身上获得想要的一切。”
　　“至于朋友……”他轻笑，却成功地勾起杨世杰另一波回忆的狂潮。
　　杨世杰的脸色大变。珠离惊疑不定地看着。
　　“世杰，你爱小瑶吧？”回忆里，总是王威从中调解两个人的争执。王威是四个人中个性最老成的人，最珍惜感情。
　　“世杰，珍惜呀。心爱的人，失去就不能再得到。珍惜啊。”是王威一遍又一遍地替他排忧解难。不厌其烦地周旋于其中。
　　“世杰，你爱小瑶，对不对？”
　　对，爱小瑶。
　　所以王威露出欣慰的表情；所以王威才会在明知他神智不清的情况下，依然陪着他踏上危险的旅途。
　　“……这样，就可以证明你的爱？”当杨世杰终于找到装有木雕的黑色公文包时，他问得那么为难。之后，危险跟随着漫无边境的黑暗一起扑过来，王威想也不想，抓住他的手一起逃命。
　　“不要放弃。”在他跑不动的时候，是王威死命地拖起他。“想想吧，小瑶还在等你！你不想活着去见小瑶吗？”
　　“醒醒！你想想，你是为了谁才奋不顾身地寻找木雕？不是为了和小瑶一起幸福的生活吗？”真荒谬！他受了盅才以为只有找到木雕才能和小瑶一起幸福的过日子；可是王威却选择支持杨世杰的任何决定。
　　如果他打来一拳……杨世杰醒悟的那一刻，真想被王威狠狠揍一拳。孰料，王威只是看着他微微叹气。
　　“你疯了，世杰。”他说得轻描淡写，却摆出绝不抛下朋友、绝不单独逃生的架势。拖起无力的杨世杰，两个人一起，沿着贺瑶用生命架起的逃生小径，不停奔逃……
　　“大人……”珠离扶住杨世杰的双肩，担忧地看着他。
　　杨世杰也在看着她。
　　珠离长得很美，从下往上地仰望时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媚相。杨世杰想起了小瑶。小瑶不会这么做，因为她好强。小瑶喜欢站在他的面前与他平等互视，而不是窝在他的怀里，弱弱仰视。
　　“我喜欢王威、”小瑶就是站在对等平视的位子上，安静地告诉自己的未婚夫。“我也喜欢郑婷婷……我们共同拥有二十年的感情，用各自的办法珍惜着，不是吗？不过，杨世杰。我对你……”
　　她拿手捋了散发搁至耳后，大方微笑，仅仅在眉目间勾出一丝羞涩的神采。
　　“我爱你，杨世杰。”
　　她说她爱他！杨世杰的眼眶发红，触目所及全是珠离一身夺目的红色宫装。他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回忆着——
　　她说她爱他。
　　可是他却一手将她推入死地！
　　“我也爱莲华。”王威站在黑暗的意识里，清冷地出声。
　　“你爱小瑶，会爱得疯狂吧？”王威，他的好兄弟，背着双手站在他的脑海中。笑，笑得很无奈；说，说得很绝望。“我也会疯狂。”
　　珠离心中升起一股恶寒感。她并不明白杨世杰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可是珠离看清杨世杰的眼底其实平静无波时，她立即感到不妙。
　　杨世杰的视线焦距终于集中在她的脸上。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认真地打量这个被派来帮他的陌生女人。
　　“赤灯！”他平静地开口，呼唤的是站在上面的妖怪。
　　“我在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