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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又掉河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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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吹雨入寒窗,两三滴雨点儿溅到了我的脸颊上,凉丝丝的。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走进来,顶着风将窗扇合上了,低声嘟囔道:“刚刚还月朗星稀,怎么这雨说来就来了。”
我用手撑着身子半坐起来,闭着眼蹙眉道:“无路?”
“哎呦,主子您可算是醒了。”
无路一个飞扑过来,将一个软垫放在我背后,从怀里抽出一条绣花手绢来,两手捏着它把溢出眼眶的泪轻轻擦去:“可真是要把奴家急坏了。”
“奴家?”听见他故作娇柔的声音,我的头更晕了。
“口误口误,小的在这盼春楼帮了这几日的忙,揽客的时候说顺溜了,一时改不过来了。”
又缓了一缓,我的意识清醒了不少,我正躺在一张床榻上,身上盖着的锦被上绣着梅花。
这是个女子的闺房,杨妃色的帐帘由轻纱制成,染上了淡雅安神的菩提香,勉强侧头看去,黄梨木桌案上摆着一只青釉提炉,一只细白的手正握着香匙向其中添加香料。
“醒了?”
说话的女子放下手中的香匙,在床榻旁的凳子上坐下,一张脸抹得甚是白皙,描眉打鬓,嘴唇也涂得红艳,虽看不太出本来的容貌,却着实是个美人,也意外的不显得风尘。
我点点头,随着这个动作,感到额头有明显的钝痛感,伸手一摸,却是布料的触感。
她嘴角弯起一个弧度来,让无路从梳妆台上拿了只铜镜递给我。
铜镜里映出一张不对称的怪脸来,右眼似乎被打了一拳,眼眶发青,脸上像是被锋利的东西刮了一下,从眼角到鼻梁留下了一道长疤。
额头上尽管缠了厚厚的几圈白布,还是渗出浅红色的血来。
我不忍心再看,将铜镜扣过去,无路小心翼翼道:“我们试了很多种方法,都消不掉这个疤痕。”
我只是觉得铜镜中的脸有点恐怖,并不怎么介意留疤的事,男人嘛,有道疤也显得英挺。
女子似乎看穿我内心所想,递给我一盏茶,道:“这道疤蛮适合你的,不再那么像十七八岁的小白脸了。”
我咳嗽了几声,抿了一口茶道:“这位姑娘说话真好听,不知姑娘芳名?”
“也不知道是谁不要脸的参加花楼会,拼了老命都要见我。”她从袖中抽出那张鹊桥名帖来,在我眼前甩了甩,抬着下巴道:“这名帖我可收下了,愿哥哥。”
我愣了两秒,一口茶喷出来,用袖子抹了抹嘴道:“娇娇妹妹?”
她嫌弃地瞥了一眼我用来擦嘴的袖子,道:“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随随便便,你现在是不是还用馒头擦嘴呢?”
...我的小姑奶奶哟,您怎么还记着呢?还有,这嫌弃的眼神也勾起了我惨痛的回忆。
我没有在人间的记忆,在阴间呢,只同三个女人相处过。
第一个,是我的初恋,罗浮山的花花,她虽算不上什么美人,但是生的一张小圆脸配翘鼻子,齐刘海,歌唱的也好听,十分会撒娇,深得我心,我一直抱着把她娶回家的愿望和她相处,虽然最后并未得偿所愿,但每次想起来时,也是甜蜜胜过被甩掉时的忧伤。
第二个,是孟婆,她看上去得有七八十岁了,脸上布满皱纹,冬日里天上飘了雪,我便时常担忧雪花卡到她的皱纹里出不来了。
就是这么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太太,用实力向我证明了“人到七十古来稀”是有原因的。我刚从罗浮山毕业,到奈何桥打工时业务不熟,往汤里加佐料的时候总是手抖,一不小心就加多了,这时她便拿出珍藏的竹枝来,劲道十足的劈里啪啦一顿乱抽,把我打得嗷嗷叫。
第三个,就是眼前的这位化着浓妆的大美人,当年奈何桥上的孟娇,现在盼春楼的花魁王孟娇。
作为唯一的小徒弟,孟婆当年十分宠她,给了她十足的自由,她想做什么几乎都可以。
我被暴走的孟婆用竹枝打屁股时,无比自由的娇娇妹妹总是站在一旁观摩点评:“这下可以。”,“这下好像有点轻。”,“哇,看起来好痛。”,我拿她毫无办法,只能逮住机会咬牙切齿的瞪着她,试图用我的念力痛扁她。
那时她对上我的眼神,满脸嫌弃道:“不要用蹲茅坑拉不出来的表情看着我好吗?”
直到有一回奈何桥上出了些事故,我英勇地挡在她面前,肚子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刀,趁机装作奄奄一息的模样,把她吓得不轻,一边骂我大蠢蛋,一边哭的稀里哗啦。本以为就此高枕无忧,结果我的伤好了后,她脸变得比唱戏的都快,立刻停止了端茶送水,嘘寒问暖的温馨举动,又开始对我吆五喝六,我不小心打了个嗝,她都能揪住不放,老妈子似的唠叨好久,说我不讲究,当着女人的面打嗝。
哎,这女人心,当真海底针,捡不着,摸不透,看不穿。
在她的魔掌之下,我万分收敛,直到现在都不敢光明正大地打嗝,吃饭时也再没用过最后一口馒头擦嘴。
这个强势的女人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创伤,到现在我还是本能的有些害怕她,我捂着头道:“我怎么会到了盼春楼?是你救了我吗?”
王孟娇轻哼一声,道:“我是有多闲,专门跑到忘川去救你?”
无路也搬了个小板凳过来坐着,道:“是主子您传信过来,说自己在忘川上漂着,就要咽气了,让我赶快去捞你一把,我才赶过去救了你的。”
看我一脸疑惑,他担心地翻了翻我的眼皮,转头对王孟娇道:“娇娇姐姐,我们家主子不会失忆了吧?”
“别担心,大夫都说了他并无大碍了。”
我心里有点不平衡,王孟娇对无路都比对我温柔的多。
不过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我自然是没有失忆,当时发现情况不妙后,我在船篷中的桌案上找到了蜡烛,施了个小法术把它点燃了,从衣服上扯了块布料下来,借着它做引子点燃了木船。
之后我准备从船上抽掉一块木板,在熊熊火光的掩护下,扒着木板攀着栏杆绕到无人处,再翻进清月山庄去找崔钰。
回忆越发清晰起来,我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火势极旺,衬得整个船篷明晃晃的,我双手合十对着韩斯年拜了拜,这算是给他火化了,总比沉在河底腐烂了要强。
木板子也顺利抽了出来,浮在河面上,我心一横,眼一闭,跳了下去。
忘川河水冰凉刺骨,混着千百年来鬼怪们的骨头渣和排泄物,并不清澈,浸在水中的下半身像是被什么东西往下拽着一般,灌了铅似的沉重。
费劲地划动了一会,烧焦的气息和血腥味都淡了许多,回头看去,河面上雾气重重,月色也被游移地乌云伸手挡住,冲天的火光混着绿莹莹的灯火越来越模糊,就像是天上的圆月中了奇毒,不甘地坠了下来。
这时情况有些失控,我拼命睁大眼睛,前方也只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完全不见清月山庄的踪影,只有一盏灯笼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我顾不得其他,冲着那盏灯的方向使劲儿划,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人语焰浪已完全的没入黑暗,那盏灯还是不远不近,像是我从来没有移动分毫一般。
木板却在此时发出了一声精疲力尽的低吟声,低头一看,中间裂开了一道指甲盖宽窄的缝隙,像一个鬼气森森的笑脸。
那白衣人都被人称作陛下了,坐的木船还这么粗制滥造,这板子才在水上漂了多大一会,就撑不住了。
随着木板彻底断开的哀号声,我低声咒骂了一句,上半身猛地向下沉去。
真是背到家了,这才过了几天,我竟然又一次栽在了河神爷爷手里,我上辈子说不定是条河里的鱼大王,他才这么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想要把我揽入怀中。
这一次河中没有水鬼,风平浪静,我也出奇的平静,吐了几个泡泡后放弃挣扎,缓慢地下坠,离河面越来越远,意识也逐渐模糊。
河水包裹住我,像一个冰冷却缠绵的拥抱。
又要死了啊,要是能看一眼崔钰就好了,我什么都不做,他也不用救我,只要让我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好了。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惊到了,我确实喜欢崔钰,但不至于才短短几天就情根深种到这种地步吧。
上一次落水时听到了杨云的声音,我这次都准备好和他继续谈话了,耳边嗡鸣一阵后,却听到两个人交谈的声音。
先是一个青年微微沙哑道:“阿成,咱们天天打这儿过,春天也到了,这棵桃树眼看着就要开花了,你说,开花的时候他会来接我们吗?”
接着是一个少年有些稚嫩的嗓音,他严肃道:“大人,这不是桃树,是无花果,不开花的。”
青年似乎有点失望,却还是笑道:“原来不是桃树啊,罢了罢了,树长得都差不多。他今天不来,明天总会来吧?明天不来,后天总会来吧?大后天总会来吧?他可不是会失约的人,肯定是路上遇到点什么事耽搁了。哎,可别咱们还没挂他先嗝屁了,这种情况应该不会发生吧,...”
怎么会有这么啰嗦的人,我有些无语,他说话的调调很是熟悉,可嗓音非常陌生,难道说河神大人每次都随机分配死前幻听?这就有点太不敬业了吧。
而且他都叭叭了这么一大段话了,我怎么还在往下坠?
他忽然在我耳边剧烈咳嗽起来,十分痛苦的样子,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
我只得默默承受,在临死前听着某个陌生人咳得要死。
突然,头顶上空的河面上出现了那盏灯,散出来的光不算亮,却也足够穿透幽深的河面。
与此同时,那个青年喘着气道:“或许是你太想念一个人,他就会离你越来越远,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说话时尾音微微上翘,听得我的鼻子一酸,紧接着胸口猛然一痛,一看,原来是根长长的竹竿捅到我胸前,我赶忙伸手抓住,竹竿将我向河面上拽去。
我的脑袋刚伸到河面上,便听见那个白衣人沙哑的嗓音:“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待在湖心岛呢?这是我最后一次心软了。”
我还在大口喘气吐水时,头上就被什么东西连着重击了好几下,我挣扎道:“这叫心软吗?你他娘的管这叫心软?有种就光明正大地打,蒙着脸装神弄鬼算什么英雄好汉?”
他冷笑了一声,又是一记重击,我便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盼春楼的这张床榻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