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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谋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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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
莽起带着几位手下士兵在山间搜寻,已是渐至黄昏,几人都满头大汗,但是还是一无所获。莽起也跟着跑了一下午,但是体力明显比手下那几人好,虽然晒得满脸通红,但是并没有流太多汗水,还精神抖擞。
“是不是看错了。”莽起皱眉道。“只是几个胆小鬼胡说八道罢了,你们也当真。”
“不是的,回副使,我们也都见过的!”其中一个说道,他已经疲惫不堪,有些抬不动脚,但是还是很坚持。“那怪物就在黄昏时候才会出现,白天休息,长相酷似猿猴,非常凶悍,我同乡的一条腿就被他掰断扯去吃掉了!”
“那你同乡还活着?”
“这……我也不知道,反正都说他一条腿没了。”
莽起觉得这人只是道听途说了一些传说,就当真了,也许他那个所谓的同乡只是遭遇了事故,或者天生一条腿有残疾。虽然那同乡的事情不可靠,但是这山中树林茂密,有野兽也是正常,而且山下驻地也确实经常丢失粮食,这一次甚至丢了一匹马。看守的士兵只是上了个茅厕,有些拉肚子蹲久了一会,回来的时候发现军马少了一匹,拴马的缰绳被暴力扯断,地上还有血迹。他在茅房的时候,好像听见有马的嘶鸣,但是没有当回事。他吓得打了报告,众人沿着血迹搜寻了两天,最后发现了这匹马的残尸,已经被吃的七零八落,白骨毕现。
莽起亲自勘查了马尸,发现这马尸很奇怪,如果是老虎等野兽吃的,那马尸却相对完整,没有牙印,肉都是被一条条撕扯下来的。这马是被拧断了脖子死的,没见过哪种野兽会拧脖子杀死猎物。莽起觉得与其说是野兽,倒不如说是人干的。可是如果是人干的,这人是如何把这么一头大牲畜直接杀死带走的呢?人要想拧断马脖子,就算是大力士也很难做到,普通人更没可能了,好像也只有说是野兽干的才说的通。
不久军中传言,山上出现了能杀死军马的力大无穷的怪物,人心惶惶。莽起是眉州防御副使,被调派来此处操练安抚军兵,消息传出去对工作十分不利,恐会被节度使怪罪,莽起于是重视起来。
不久,有士兵报告说,附近的山陵密林之间有当地的农民见过一头野兽,形状酷似猿猴,有灵活的手臂,偷了农民家养的鸡跑掉了,因为发现得不及时,只看到一个逃跑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中。这户人回头清点自家的鸡的时候,才发现少了一只。后来又有几个巡山的士兵表示他们在那山附近见过类似的野兽,估计是同一只。莽起问清楚了方位,决定带这几个自称是见过的士兵亲自去找一找这个野兽。现在已经找了将近一天,还是一无所获。如今天色渐暗,大家都疲惫不堪,莽起决定收工回去。
这时候,有一个最远处的士兵突然喊起来:“你们看,这是什么?”他拿着一块破布走了过来,莽起接过来抖开一看,发现好像是一件衣服的后摆,颜色破旧,上面满是污秽血迹。
“难道有人被害了?”
大家都大吃一惊,顿时精神了起来。莽起十分严肃地问道:“你是从哪里捡到的?”
“那边有个山洞,从那里面捡到的,除了衣服还有别物。”
几人跟着他拨开草丛,在树林间穿梭,来到那个山洞前。这个山洞很小,前面还有一大树,如果不是特别过来,不太容易发现。莽起走进去一看,地上有一团脏兮兮的衣服、茅草,旁边的地上满是动物的残骨,这堆东西之间有一个破碗还算有点人迹。洞内臭气扑鼻,莽起这种经常驰骋在沙场之间的老将也有点受不了这个味道。
莽起巡视一圈,感觉与其说是有人被害,倒像是被害人在这里生活。
他还没有想出什么东西,突然听见守在外面的士兵传来一声急促的惨叫。
莽起和剩下几人急忙走出山洞,发现那士兵已经倒在地上,而一个长毛的怪物正伏在他身上。
众人都惊呆了,本来以为这怪物只是胆小人的鬼话,没想到居然是真的。莽起急忙大喝一声,试图震慑住这个怪物,其余几个士兵举起长枪向怪物冲过去。
这个怪物动作出人意料地敏捷,而且似乎毫无畏惧,它“嗖”地一下窜到了树上躲开了攻击,同时借着树干的弹力反身跳到一个士兵的肩膀上。莽起大惊,想起那匹惨死的军马,急忙捡起一块石头丢了过去,这怪物一点也不恋战,直接跳下来躲开,但是那块石头被扔到可怜士兵的脑袋上,这个士兵被打倒在地。
其余几人举起长枪一齐向怪物捅去,谁知这怪物的毛发下面伸出两只脏兮兮的人手,飞速抓住了枪杆,枪头从腋下钻了过去,这怪物用力一别,以自己为轴心,居然杠杆一样将持枪的人都举得离开了地面,接着如同天女散花一般摔在地上。
莽起已经看清楚了这个所谓的怪物并不是怪物,而是一个头发很茂密很长,衣裳很破烂的力大无穷的人。他在怪物举起众人的时候,拔出双刀偷袭过去,众人刚一落地,莽起已经人到,膝盖顶住这人的胸口骑身压上去,双刀交叉在这人脖子上,刀尖插进泥土地中,将他锁死在地面。
这人似乎蒙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莽起觉得身下的触感有点奇怪,按理说这样大力气的人体重也会很重,但是这个人身体却飘轻,莽起感觉自己只是轻轻一推这人就倒了。这人头发又浓又密,盖住了全脸和半个身体,因为长时间不洗,还散发出难闻的臭味。莽起在发缝间好像看到一只很漂亮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莽起拨开盖住这人脸的头发,看到一张满是泥垢的脏脸,在脏兮兮的泥垢之间两只眼睛非常清纯漂亮,睫毛很长,这人脸虽然很脏,看起来皮肤却很光滑。这个人居然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少年怎么会有这种怪力?
莽起正震惊,周围刚爬起来的士兵却尖叫起来,莽起看到这少年的头发下面、衣裳下面,突然抽出一只怪手!
这是一只很细瘦很长的畸形的手,只有四指,细长得仿佛蜘蛛的肢体一样,长度远远超过正常人手臂。
这怪手突然抓住莽起的头皮,力道之大几乎将莽起的头皮整个掀起来,莽起的脸痛得变形了,说时迟那时快,少年突然用力一挺,将因为疼痛而失去压制力的莽起从自己身上踢了下来,他伸出双手抽出那两把刀,很冷静地站了起来。
少年站在那里,他的怪手像一只提灯一样悬在空中,四根手指令人厌恶地缓慢地伸张关节,好像要抓住什么一样。
众人都吓傻了,不知道这怪物少年要干什么。这个少年似乎无心与他们缠斗,他丢掉那两把刀,低下了头向山洞走去。在少年走过去的时候,莽起爬起来,向手下的士兵们使了一个眼色,一个士兵突然从少年背后掷出早就准备好的用来抓野兽的绳套,这个绳套上面有一个活扣,一下子就捆住少年纤细的身体,而且非常精准地将他三只手都束在里面,用力一拽,少年向后仰倒摔在地上。
少年发出愤怒的咆哮,声音和普通的少年没有什么区别。他奋力挣扎,两指粗的绳索居然都要被挣断了。众人一起扑上去,每人按住一只手,还有两人按住他的脚,将他死死地按在地上,几乎都要按不住。少年就像要爆炸一样,他愤怒地奋身挺向离他最近的莽起,用仅能动的嘴巴咬住他的脖颈,莽起发出一声闷哼,血涌如注,鲜血流进少年的嘴巴,似乎被他咽下去不少。莽起被死死咬住,甚至开始翻白眼,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士兵举起一块大石头打在少年的头上,少年直接晕了过去。
夜深人静,窗外偶尔有鸟鸣,月色明亮,牧纪龄躺在席子上,借着月光的清辉默默地看着旁边睡着了的张善,张善文静而纤秀的面容在月色的映衬之下给人异常安心的感觉。他漂亮得像个女孩子,牧纪龄每次看到他都会萌生出强烈的保护欲,总感觉自己一不留神张善就会被吹飞了,虽然这只是错觉。他又想起那晚在花园的栅栏外看见张善的模样,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公子模样,想一想就觉得很开心。张善晚上睡觉前和他说过的醉话还在他的脑海里萦绕。
“我有一位故人来见我,与我羁绊很深。”
也许,张善所说的,与自己所想的不是同一件事。
虽然他第一次在皇宫里见到张善的时候,就觉得他有点面熟,但是他已经在那个人身上找到了那个印记,他曾经立下牢不可破的誓言,要永远保护那个印记的主人。
难道是他认错人了吗?
牧纪龄反复做着思想斗争,他想扒开张善的衣服看一看,但是又没有勇气。
如果张善身上也有那个印记呢?誓约就变成儿戏了?前半生无怨无悔的付出都是毫无意义的?
牧纪龄害怕了,他不敢去确认,可是心里却又有一种好奇,在催促他去确认。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轻轻地碰到张善的衣领,温热的体温顺着领口传过来,指尖碰到了纤细的锁骨,牧纪龄脸红了,身体也有些燥热的反应。然而就在这时候,他的脑海里飞快闪过的却是那个人的身影、一把尖锐沉重的斧子、淋漓的鲜血、斩断骨骼时候的可怕断响,以及那终身难忘的钻心的疼痛,他的脸突然就白了,身体也猛然凉了下来。
发生这件恐怖的事情之后,他活了下来,但是那个人只要碰到他,他就恐惧得浑身发抖,只要那个人要求发生那种事,他就没有办法拒绝。恐惧已经完全震慑住了他,他像一个求生欲极强的奴隶一样,让他做任何事都愿意,只要不杀了他。在那个人身边,他永远都有被杀害的恐惧。
他已经不干净了,他已经肮脏了,堕落了,就算张善非常非常喜欢他,他也没有办法面对和回应这种感情,他在与那个人走到一起的时候,他就没有回应这份感情的资格了。他坐在热闹的酒肆之中,周围的气氛愉悦而轻松,眼前有美酒美食和感到舒适的人,他像坐在一个看不见的墙壁里,看着外面的幸福在心里叹息。他默默地祝福周围的人和眼前的人,但是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从被斩断手臂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死了。不过他不怨恨,一切都是他自愿的。
牧纪龄的眼睛里不知何时涌上来一些滚烫的东西。他自己也很惊讶。
为什么我会觉得悲哀呢?这不是我自己选择的命运吗?
难道我在喜欢眼前这个人吗……
正发呆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张善醒了,明亮有神的眼睛在看着自己。牧纪龄脸又红了:该死。
牧纪龄正尴尬如果张善问起他为什么哭而自己无法回答的时候,张善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没有问他这种问题,而是突然露出一个坏笑:“你为什么拉我衣服?是想趁我睡着偷袭我吗?”
牧纪龄才发现自己的手指还在他锁骨上,像摸到什么滚烫的东西一样缩了回来,脸到脖子都红透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张善本来还想调戏他一下,但是看到他已经尴尬到无地自容了,觉得还是见好就收,于是直接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开玩笑的,头好痛,去如厕。”张善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脚下一软,差一点摔倒。牧纪龄跳起来扶住了他,张善直接歪在他身上,牧纪龄闻到他鼻息间呼出的酒气,知道他还没有完全酒醒。
张善似乎是一个心思很重的人。在牧纪龄的经验里,只有心思很重的人才会睡眠轻浅。
牧纪龄半搀扶着送张善去茅房,茅房在院墙一隅,这堵院墙外面就是坊墙,靠近比较偏僻的街巷,如今坊外已经宵禁,空无一人。虽然现在城内管理十分混乱,但是靠近进奏院和政办官衙的坊市管制还是相对严格的。这间茅房比较小,只能容一人,但是建造得比较高,牧纪龄于是在外面等待。
过了一会,张善从茅房里出来,但是没有下来,而是神神秘秘地招呼牧纪龄,让他上来。
牧纪龄愣了一下,脑子里有点混乱:他难道想让我一起上……?
牧纪龄红着脸顺着木头梯子走上来,才发现自己误会了。
张善好像不怎么醉了,他使着眼神,很夸张地比划着墙外面。
这间茅房依着一个土堆建设,最高的地方人站在上面能看到墙外。他们顺着土堆走到最高处,这里长着一颗矮树,枝繁叶茂,树枝已经伸出墙外,树下有几块石头,看来总有人在这里等人上茅房的时候,在树底下看墙外面的风光。
牧纪龄在靠近坊墙的位置,听到墙外居然有人在低语。
因为外面街道非常安静,所以虽然人说话声音很小,但是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我已经在这里打听了好几天,绝对不会有错……”
“月中,城郭以南至南山郡三百里……可以埋伏……”
牧纪龄惊愕地看着张善,张善也非常惊讶。他们有点听不明白这两人在筹划什么,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张善的工作其实一直是在皇城里面,只是最近因为要校对一些账目,才会出来在这边交涉。进奏院和四方馆的每日的业务庞杂,张善除了自己的那点公务,无法得知其他情况。张善也很快反应过来,因为进奏院是中央官省与地方官员商旅交涉之处,很可能是有人和他一样从皇城出来带了一些情报。
这时候一只鸟突然从树上飞走,晃动了树枝发出沙沙的声响,下面低语的两人急忙抬头,牧纪龄反应极快,他伸手按住张善的脑袋,两人同时蹲下了。
下面的人什么都没看见,不过出于谨慎,他们还是快速离开了。
宵禁时候上街,万一被巡逻的武卫发现会被送至官府或者当街惩罚,可是好处就是街面上一定不会有不睡觉的闲人。这二人冒着风险出门商讨,很显然是不想有人听到他们商讨的内容,另外也说明他们所住的地方离这里非常近,如果有情况他们可以快速躲进坊内避免被抓住。张善思考了一下周围的情况,确定这二人就住在这间酒肆之中。
他也无法确定这二人到底是谁,究竟是投宿的酒客,还是酒肆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