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面体》未与孤云

1、多面体

　　他像是个多面体，将不需要的地方切割下来——但是，真实的自己，总是有限的。

　　博尔雅德醒来，窗帘已经拉上，灿烂的光投射进来。光之国没有黑夜，是永恒的光明，他坐在休眠舱里静静发了会呆。博尔雅德的生活轨迹属实平淡乏味，尤其是在战争结束后的和平时期，维希已经长大，不再需要他的看护。

　　欲言又止的养女看起来心思重重，几次都偷偷地瞟了他一眼，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去过地球的光之巨人总是会带着地球的习俗生活，就比如他们现在的早饭。安静的时光在缓缓流淌，博尔雅德假装看不见维希反常的行为，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餐。

　　一步三回头的维希去执行任务，而博尔雅德哼着歌，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他申请了长期任务，大概有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了。

　　毕竟刚刚结束了战争，他总要去散散心的。

　　亮起的眼灯长久注视着熟悉的家，曾经空出但又空置的房间依旧是原来的样子，堆积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手掌中的硬物硌得掌心发烫，黯淡的金色在指腹上留下一点痕迹，发黑的边缘似乎沾着什么去不掉的污渍。

　　博尔雅德关上了家门，他微笑着踏上旅途。

　　那个外来的人很奇怪，有一头灿烂的金发，和一双玛瑙般的眼眸，明明是秀丽的脸庞，却有一道横贯的伤疤。不过这倒是没什么，再难看的脸他们也见过不少，只是那个外来人不知为何，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

　　除此之外，他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游客一样，拍照、购买、游玩。只是他有很多张明信片，明明都写好了收件人，却不肯寄出去。

　　他会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在明信片上写着什么，连名字都写得端端正正，但就是从来都不寄出，写好就放在了储物器里，连同那些纪念品和伴手礼一样。

　　那个人似乎也喜欢吃甜品，每天都会点些甜腻腻的小点心，但每次看起来都不像是开心的样子。

　　真是奇怪的男人。

　　博尔雅德降落在一颗星球上，横亘在表面的巨大伤痕还没有愈合，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看起来十分凄惨。

　　他拍了拍自己的袍角，席地而坐，掏出了一大堆的明信片，开始絮絮叨叨地讲了起来。

　　“我去了最有名的坎蒂星，你大概会喜欢那里，毕竟有甜滋滋的糖和小点心，不会太腻，也不会太淡，是你喜欢的口味。我寄了一点给维希，留了一点给你。”

　　“我用了你的样貌——反正你也不会跳出来揍我——果然美人就是有特权的，这张脸即使有疤都很好用啊，你是不会喜欢听到这种话的，对吧。不过也说不定呢，毕竟你是个死脑筋。”

　　“战争结束了，但光之国决定帮助阿布所留特一族，三个宇宙月前，塔尔塔洛斯就过来商谈相关事项……我没有回去，是维希告诉我的。”

　　“我去了地球一趟，那个咖啡店还在开，所以我伪装成你去那里打工了，不用感谢我，你的女仆装被放在墙上最显眼的地方当招牌了，店长还欣慰地说你终于愿意放开了。”

　　“……我果然也还是年纪大了，之前被一只怪兽追得到处窜，可惜没人在，也没有留下足以嘲笑我的证据——你看到的话能笑上一个星期。”

　　红色的战士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搭在膝盖上，盘腿而坐，四散的东西将狼藉的地面遮盖，几颗艳丽的糖果咕噜咕噜滚过去，剥开的糖纸整齐地叠在一起。

　　“我们打得太激烈了，这颗星球到现在还没自动复原。”博尔雅德叹了口气，平和地说，“我都不知道你那么恨我。”

　　红白的奥特战士看起来平静异常，眼灯散发着柔和的光，在荒凉的星球上一个人絮絮叨叨的说话，死寂的宇宙沉默地回应。

　　“你这个坏心眼的小崽子。”

　　含着蜜糖般的亲昵斥责从唇齿间吐出，年长者的无可奈何杂糅着纵容，和以往面对暴躁的某个人语气一模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博尔其实像水晶，他总喜欢将自己切割成多面体。”

　　作为战士要冷静沉着，作为监护人要宽容热情，作为好友要得寸进尺，作为恋人——

　　要狠下心来。

　　他将不被需要的部分切割下来，塑造一个面倒映着这个世界。打磨雕琢都是很痛的，但博尔雅德习以为常。

　　杀死兀尔德的时候，他也将一部分的自己切割下来。

　　那很痛，痛到他几乎一同死去——不，也许博尔雅德确实在那一刻死去了也说不定，有限的水晶无法不停地切割。但是能怎么办呢，他是光之国的博尔雅德，维希的监护人，警备队的队员——况且兀尔德让他记住自己。

　　好吧，好吧，那孩子总是让他没有办法，博尔雅德只好勉强捡起被丢弃的自己，艰难地粘回去，带着一颗破破烂烂但勉强支撑的水晶走下去。

　　他记性一向不错，变化出来属于兀尔德人间体的样貌可是分毫不差……穿过兀尔德胸膛的手感、溅在脸上的血、在耳边轻声的呼吸也都记得清清楚楚。

　　兀尔德肩甲上的一角被他从废墟里翻出来，带在身边，表面被摩挲得圆滑，金色也变得磕磕绊绊。

　　那是他用来怀念的墓碑。

　　博尔雅德会活下去，甚至会活得很好。因为有个狠心的小崽子逼迫他许下诺言，让他甘愿走进永恒囚困的牢笼，将破碎的自己拼凑起来。

　　可恶的、狡猾的、难缠的、坏脾气的敌人。

　　傲娇的、年轻的、好骗的、孩子气的爱人。

　　博尔雅德俯首，亲吻那一块肩甲。

　　光之巨人的寿命没有尽头，于是这一场无期徒刑也从没有解脱，但博尔雅德甘之如饴。

　　因为除了他之外，不会再有人如此清晰地记得兀尔德的全部。

　　不会再有了。

　　我亲爱的，长眠的爱人啊，我是你存在于世的证明，是你亘古屹立的墓碑。

　　我是夺去你性命的仇人，是永恒怀念的墓志铭。

　　你看，你是如此鲜活地活在我的记忆中——

　　我挚爱的敌人，亲密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