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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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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周那在床上醒来,他伸出手指握住被子的一角。
奎师那背对着他,陷落在一堆抱枕和被单里的身体几乎不见起伏。他原本又漂亮又整洁的,打着卷儿的长发披在毯子上,暮气沉沉,脊椎的骨头瘦的几乎要突出层层血啊,肉啊的包围,刺到阿周那的眼前。
奎师那生了一场大病。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奎师那的脚踝与小腿之间裂开了一道流血的疤,他以前是从不生病的,以至于血流的太多,流到人的脚底才被发现。
啊呀,啊呀,是什么染红了我的脚底?是牧女从林间摘来的鲜红的浆果?还是供奉在萨克蒂大女神灯烛前的朱砂?是描绘提拉克的颜料?还是吉祥天的红宝石?是天女们的衣裙?还是纺织工踩碎的灯心草?
有聪慧的路人这么问。
都不是,那是多门城的奎师那的血。
奎师那生了七日的病。
这不是没有预兆的,在他还健康时,还能与他的挚友阿周那谈笑时就出现了。疼痛像缠在橡树上的藤一样难捱,紧实,阿周那握住他的手时几乎能感受到奎师那因为疼痛而颤抖的骨骼。
第一日的时候,他感到疼痛。
他告诉他的亲人们。
疼痛像火焰灼烧着他的小腿,就像幼鸟被折断中空的翅膀骨头那么疼,又像是一万万个阿修罗用地火焚烧那么疼。阿周那宁愿用他的刀剑挖出那致患的骨头来,剐下那有害的伤口来,也不愿痛苦再次出现在挚友的表情上。
——帕斯,是什么让你面露苦涩?
——是你的病痛,你的疼痛折磨着我的心,我为你的不快乐而不快乐。
他流泪。
——我饱受我的痛苦,必是因为这凡人的心脏跳动的原因,跃动的心脏带来生机,也必将带来病痛。就像凡人必有善行与恶行一样。帕斯啊,我的挚友,不要为了凡人的病痛哭泣。
奎师那平静的安慰他,宽宥他。
第二日时,奎师那的伤口开始流血。
流的血是那么多,那么浓,鲜艳的像般遮丽的衣裳,灿烂的像苏利耶的光辉。
阿周那带来的苹果和糖放在病床边的角落里,他前一天带来,这一日就已经开始腐烂。
——你想要一个苹果吗?
奎师那吃着他带来的苹果问。
——你不是正在吃吗?
——不一样的苹果,我会给你一个更大,更好的,不不不,是最大,最好的,你想要吗?帕斯?
——更好的?
阿周那有些害羞的笑起来,他的表兄和挚友一向乐于作弄他,这些亲密的小玩笑也许王兄们和大力罗摩兄长都见过,但唯有他能享受到。
如果能让奎师那暂时的逃脱病痛,快活一些,那么让他扮演成手端着奶罐的牧女,宫廷跳舞的舞女也不是不行。
——如果我要,我就要你手上的那个
——你不想要个更好的吗?瞧这个——
他摊开手掌像阿周那展示苹果,被吃的光秃秃的,只剩下了一个连着些微果皮的果核。
——如果我要,我就只要你拿的那个,没有比马达夫触碰过的更圣洁的了。
阿周那说。
奎师那短暂的笑起来,他笑得那么甜蜜,能让人忘记一切忧虑。
——如果你想要,我就会给你,我的挚友。
——连果核也一起给你。
第三日的时候,伤口开始扩大。
阿周那的心每一时每一时都在为挚友的疼痛而哀伤。只有奎师那睡着时才能短暂的脱离病痛的折磨,那时的阿周那也能获得一丝宁静,就像是辛苦劳作的人终日不得休息,却又短暂的偷了个懒一样。
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
你是否将照顾挚友视作劳作,视做苦役,视作差遣呢?
他问自己,并为自己的卑劣耻辱。
但,但倘若能让他从痛苦中解脱,我也从这身心的折磨中脱离呢?
一点点小的种子在心里发芽,开花。
奎师那在病床上安睡,比起前几日他消瘦的多了,也疲惫的多了,看起来像一头温顺的羊。
他握住奎师那的手指——那曾经是细长漂亮的,沾染着香膏,鲜花,墨水的。它曾温柔的用孔雀羽写下文字,也曾有力的拉开弓箭,曾经抚摸过妙贤的长发,曾经勾住艳光的手镯,曾经被德罗波蒂的红莎丽缠绕,也曾触碰激昂染血的银铠甲。
它曾是奇妙,温柔,有力的,为维护正法而生长出这样强韧又秀美的模样。
现在它躺在阿周那的手里,像一节一折就断的枯木树枝。阿周那握着它,能感受到奎师那从骨头缝里传来的,震荡的疼痛。
他不合时宜的想到了他那不名誉的王兄,太阳的儿子,苏多的养子,盎迦王,迦尔纳。难敌说失去了迦尔纳他会感到锥心之痛,那有多痛呢?和奎师那现在经历的疼痛一样吗?在战场上失去挚友,在病床上失去挚友,是一样的痛苦吗?他想要问问他的两位王兄。
不,也许不一样。
迦尔纳带给难敌雄狮般的斗志,而奎师那的痛苦却消磨着他的灵魂。
他曾经是乳海之上的无上我,曾经是鱼,是野猪,是狮子,是侏儒,是弑杀刹帝利的人,是风流花心的“临阵脱逃者”。但也是拯救人类的灵明,惩治非/法的持斧手,阿逾陀的圣君,人中的完人。
但唯独不是病床上垂死的病人。
阿周那的心底再一次让那颗种子发芽。
第四日,他开始发烧。
外面开始下雨,天气变得阴阴沉沉的。奎师那的心和器官就像罢工了似的,他的手足都冷冰冰的,阿周那几乎感受不到他的脉搏。
一天有十二个小时阿周那都在祈祷自己的挚友快些痊愈。余下十二个小时在祈祷倘若无法痊愈,就让阎摩带走他的生机吧,让他免受这病痛折磨。
不得生,就让他不痛苦的死去。
奎师那开始发烧,说胡话,他误以为自己是个王子,有着一匹白马和两把刀,要穿着黄绸缎的衣裳,带着象牙和火焰去向一位叫做莲花的公主求亲。
——我的马呢?帕斯?你看到它了吗?
他温温柔柔的说。
他的面颊消瘦了,但莲花一般的眼睛依旧清澈。
——发烧让你在产生了幻觉,你没有马,也不用去像公主求亲,从来没有叫做莲花的公主。
他不得不一遍遍告诉奎师那。
——我有一匹马,一匹挂着两柄刀的白马。
奎师那眨眨眼,固执的说。
——如果你找到他,帕斯,就把他还给我吧,那马又老,又坏,又野性,满身都是病,它不适合你。人中雄牛,因陀罗之子阿周那该有更好的马。
第五日。
——我想出去看看。
奎师那说。
——外面有什么好看的呢?
如果你想要看花和草,我会给你带来最新鲜的茉莉和水仙,最芬芳的图拉西青叶。如果你想看看动物,我会让园丁和驯兽匠人送来孔雀,狮子,大象。如果你觉得无聊,我就送来一百五十个舞女和乐师,他们个个都是连广延天女都赞叹的跳舞好手,如果你想要闻闻气味,那么随时都有鲜红的石榴和芒果奉上。
——外面有什么好看的呢?
你想看那红艳的夕阳吗?那是我战场上的儿子的鲜血染成的。你想看那晨曦的金星吗?那是我的妻子被泪水和屈辱冲刷的眼黛,你想要看到那翻滚的白浪吗?那是母亲为自相残杀的儿子留下的泪水。你想要看到那正午闪烁的阳光吗?那是俱卢旷野的黄沙。
奎师那温柔的捧起他哭泣的脸。
——那也是继绝的啼哭,那也是甘陀利的诅咒,那是无上正法,也是人类为自己选择的道路。
——帕斯啊,我的挚友,即使外面是黑的,那也是人类自己选择的黑夜,神从不操控人的选择,人的心才是你们的选择。
——帕斯啊,我的挚友,世间万事万物皆为这伟大的宇宙戏剧一部分,即使是三相神,也只是在重复这个过程。
——帕斯啊,我的挚友,在你骑上白马的时候,就也要握住火光,载下果核。
第六日,奎师那即将死去。
阿周那为了他的痛苦而哭泣。
因陀罗,伐由,阿奢尼,伐楼那,苏利耶为奎师那洒下雷点雨水狂风和氤氲阴云,苏摩也暂掩光辉为他叹息。
居于万蛇之王上的莲花眼大神张开双眼,吉婆娑的天真之主也为奎师那停下鼓铃。
——帕斯啊,不要为了我哭泣。奎师那的挚友不应悲伤。
——我怎么能不为了你而悲伤呢,马达夫。那罗延哪,我情愿代替你!
阿周那颤抖着留下泪水。
——万事万物皆为伟大的宇宙戏剧,我只是在重复这过程。帕斯。
奎师那仍旧露出笑容。
——每一个罗摩摘下戒指丢入地界,就有一个哈奴曼传颂他的歌谣。每一个奎师那降临与世,就会有一个阿周那成为他的朋友。每一个奎师那死去时,为他收敛尸骨的一定是阿周那。
——帕斯,握住你的果核,阿周那和奎师那会在下一个劫数里再相遇,在它长出的新的苹果树上。
第七日,阿周那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把头靠在奎师那曾枕过的枕头上,那里依稀还残留着莲花,檀香,烛台的香气。
梦里有带着金冠的四臂神明,他有着又长又卷的黑发,有着美丽明朗的面容,有着温柔慈悲的莲花眼,有着如同亚麻花和雷云的肤色。
这有着无上神力的大神分明与他的挚友一模一样,他是大天的那罗延,是希多的罗摩,但却不是阿周那的奎师那。
神明毫不留恋的离去了,遥远的在天宫中合上双眼,等待着下一次的入世。
梦里有东方面孔,留着鲜艳橘发的女孩儿和愤怒的迦尔纳,有许许多多不知名的英灵,也有着被痛苦和怨恨折磨的自己。
他为什么痛苦呢?
他为什么怨恨呢?
阿周那抬头,梦里的自己骑着一匹又老,又丑,又野性的白马,穿着黄绸缎缝成的衣裳,身边没有公主,只有无穷无尽的疫病,愤怒,毁灭和哀伤陪伴他。
他毁灭了自己的苹果核,再也没有给它重新生长出来的机会。
摩耶。
maya。
摩耶。
maya。
一切都是大幻。
——帕斯。
梦里的奎师那站在他的面前,他的伤口不再流血,像是洒红节洒上去的一道粉末。
——在之前的千百世里,你有千百个丈夫,妻子,儿女,父母.......他们也曾经千百次降生,死去,在之后的千百世里也将不断重复。奎师那和阿周那也会在过去的千百世,现在的千百世,未来的千百世里一次次降生,相遇,死亡,分别,我的朋友啊,你正在为谁而哭泣?
但即使在这千百世里的人类依旧如此贪婪,短视,视非法的藤蔓为唯一道路,千百世里的神明依旧慈悲的在他手里放下了另一枚苹果。
——这是你的无上正法吗?
——不,这不是无上正法,这只是奎师那的一己之私,帕斯。
某一个梦境里的奎师那这样回答。
***
“阿周那君的精神不太好哦?是没有休息好吗?”
“......不,感谢御主的关心,在下只是久违的做了个梦。”
“梦?”
“十分抱歉,只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狂战士的那个我给您造成的困扰真是十分抱歉,在下日后也会尽力弥补的。”
白衣的射手放下武器,微笑着说。
“唉?!唉?!不用啦,太客气了!”
“而且.....而且阿周那君是怎么知道的呢.......阿周那君看起来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藤丸立香对着archer的背影小声说。
“大概是因为做了个好梦吧,前辈。”
“好梦?”
“日本人也有好梦成真的说法吧,如果心存疑惑,就去问问梅林怎么样?”
“哎?......不,这有点......”
“前辈,前辈明明也在关心阿周那君吧。”
“唔......”
“哎?!竟然想到会问大哥哥我,真是了不得的事啊!”
“快说啦!如果你说不知道的话我就去问伯爵先生啦!”
“哎呀,好嘛,不要这么性/急。”
“嗯嗯,简单来说——就是做了个好梦的缘故哦!”
“哎——?!”
“人们做过好梦之后不是会很轻松的样子嘛,就像是打开了心结一样。”
梦魇开开心心的说。
“不过啦,还真是吓到我了,他们的神明——还真是个慈悲又大方的家伙啊。比起我和岩窟王来说简直是温柔的过了头的神明哦。而且既温柔,又强悍,真是不知道比那个废柴女神强了几百万倍的神明大人——哎?!哇,伊什塔尔怎么会路过这啊!不要打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