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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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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光醒来的时候,恰逢百花主继任的第八千年,天帝赐宴,第十七重天接连布置了好些日子,百花主也种出好些难得的瑶花琼草来,预备届时送给赴宴的诸位仙君。
承荧仙人是近年来才渡劫升仙的小仙人,天界各路仙君门匾都没认全呢,此时更是不明白这位百花主为何继任八千年还要如此大费周章。
于是他悄悄问了早些年飞升上来的祖师爷其中缘由,祖师爷哈哈一笑道,“你才上来,许多事还不懂得,这天界原本有司花与月之神,可那上神万年前便陨落了。
她陨落后,三界再无花木,还是诸位神君纷纷施以援手才保住下界四时不乱,五谷丰登,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这位百花主便是君华神君的爱徒,她感念凡人悲苦,不忍他们往后受折磨,便花费两千年光阴,刻苦钻研百花谱,种出百花护卫人间四季,后来天帝便封她为百花之主,坐镇十七重天。”
“那也不至于这般大的排场吧。”承荧小声说了句。
师祖没再解释,只是高深莫测的笑了笑,说了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与之成为对比的,是三十二重天的花月宫,花月宫中静悄悄的,无一草一木,死寂一片。
瑶光就是在那个时候醒来的,她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那一片茫茫的光,她仿佛走了很久,又仿佛只是闭了一瞬眼睛,她醒来时,有许久都没缓过神来。
“霁雪?”她唤了一声以往随侍仙娥的名字,却无人应答。
那样寂静的宫殿,只有光落在地上,连风声都不曾有。瑶光动了动手指,繁复的云纱从玉台上垂了下来,她撑着身子坐起来,这身子仿佛是用万千碎片拼凑起来的一般,她微微一动,便牵扯着全身疼痛入骨。尤其是胸口处,更是疼痛难忍,瑶光抬手抚住了胸口,在她的掌心之下,一颗元魄微微颤动着,她能够感觉到,这颗元魄是破碎的,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上面的裂痕。
破碎斑斑,随时有四分五裂的危险。
她想起来了,她与北方魔君一战时,她便已经死了,这幅身体,早就在与魔君同归于尽时被撕裂了,这颗元魄更是被她拿来祭了花月剑。
她其实已经是个死人了啊,怪不得这么疼,只是那时意识消散的快,倒是没有察觉,原来死是这么疼的一件事。
瑶光看着窗外,窗是关着的,只能看到茫茫的光,她想听一听那些花儿的窃窃私语,风的轻声低唱,可是都没有了。
花月宫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就像她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之间就活了。
她分明已元神破裂,再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的身躯分明已坠入北海无尽深渊中,魂魄与躯壳都已被撕成碎片,她是彻彻底底的死了,又是什么样的人,有这般通天的手笔能让她活过来?
而复活她,又意欲何为?
瑶光想不出来,却也无从再想。
瑶光试图调动灵力安抚那颗伤痕累累却又躁动不安的元魄,可是运转周身灵力时才发觉,她静脉尽碎,灵泉干涸,如今能调动的,只有微薄的一点灵力了。
怎么会这样?瑶光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指尖,再次试图召唤她先天之力,不成想却心头一痛呕出一口血来。
血染白纱,如点点红梅,刺目的红色映入瑶光眼睛里,她不敢置信,如今的她居然灵力尽散,连一个散仙都不如。
“霁……霁雪。”瑶光心中大动,惶恐不安,下意识想要呼叫谁,可是那个人一万年前没有来过,如今也不回来,可是她又不知道唤谁,毕竟那时她已众叛亲离,到最后,瑶光也只是唤了霁雪的名字。
这时候她才有了死而复生的不安,万年前的三界动荡不安,她也不过是凭着一身灵力才能活的安稳,那一身灵力,是她立命的根本。如今她才醒来,却发现那一身灵力尽散,不由得惶恐起来。
她不知道是谁复活了她,也不知道那人复活她的意图在哪里,她死过一次,不想再死第二次了。
可是霁雪不在,没有人来回答她,没有人来安慰她。
元魄越跳越快,隐约有破碎之势,瑶光强自镇定心神,撑着玉台站起来,她一路扶着玉柱走到门前,手指搭在门上,眼睫一垂,片刻后,用力推开了门。
光一瞬间便撒了进来,照亮她满身,在她身后透出一段长长的影子,她看着花月宫,一片枯枝,满地寂寥,落叶铺满了宫苑,默然道尽一万年的沉睡时光。
曾经坐掌花与月的花月宫,如今也不过是被人遗忘的场所。
瑶光扶在门上的手,一寸一寸的滑落下来,最后彻底隐在云纱中,她看着眼前的花月宫,伫立良久,最后转过身去,一步一步的往回走,光芒落在她身后,她一步一步往无声的寂静中走去,最后意识消散,倒在离玉台不过一丈的距离。
十七重天,百花宫。
自百花主继任以来,三界草木重生,许多炼丹用的珍奇灵草也都纷纷种了出来,天帝一高兴,便赏了第十七重天给百花主。
花主与旁的仙子不同,虽是君华神尊的徒弟,又是天界少有的女上神,但为人却平易近人,没有半点架子。
她说这十七重天大的很,一个人住太过孤寂清冷,便让各位花仙都住了进来,花仙们为表报答之意,纷纷献出自己的本命神花植于十七重天。百花主爱其美丽,在十七重天另开一府地,植以琼花碧草,命作幻海情天。
是日,众仙家赴约,十七重天祥云密布,百花齐放,好不热闹气派。
承荧仙人也随祖师爷来赴宴。
祖师爷飞升天界已有六千年,如今却仍只是个不轻不重的真人。原本是凡人不甘朝生夕死,看破红尘习得大道历经千百磨难才飞升成仙,自以为跳出红尘纷扰,却也只是虚得长生。
终究是飞升之后才知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神仙也一样,甚至有着比凡人更森严的等级壁垒,一阶一劫,宛如天堑。
甚至仙人也会死,也会陨落,一如星辰。
如今天界最尊贵的仙人,一是天帝天后,二便是神魔大战中得胜归来的那几位神君,尤以清华神尊为贵。
但几位上神隐居避世,轻易不现身于人前,故而新飞升的小仙们便不晓得。
神仙皆有大能,在凡间时又是睥睨天下的,故而都有些心高气傲的臭脾气与旁人有争执是时有的事。比方说今日我看中了一枚灵草,却被你先得了;明日我又相中了一处洞天福地,结果又被他捷足先登,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神魔大战后天界死了不少神仙,一时空缺,便开放了下界考核的标准紧急拉了一批神仙上来搞复建工作,不成想却也因此而导致一批人闹得不可开交。
故而天界后来还有个规矩,新飞升的小仙必须现在仙者堂经过一百年教育培训,牢牢记清各位仙者的之间的关系,明白天界的规矩后才可正式入职。
这也是为了保护纳新新飞升的小仙,因为天界关系错综复杂,你也不知道今日得罪的这人又认识哪位不得了的仙人,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被穿了小鞋。
毕竟不管什么地方,都是强者为尊的,到了天界,又是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又本着多个朋友多条路的信念,于是大家溜须拍马的功夫就更上一层楼。
而百花主翎槿,便是清华神尊唯一的爱徒。
故而天帝十分看重,诸位仙者也乐意给个面子。
更何况,每每她继任宴后,都会赠奉每位到场仙人一枚上品灵果,对那些小仙来说,这可是提升功力的大好物件,故而受过她恩惠的仙者,都会感念她的恩典,她的声望可谓天界最高。
正当一群人在幻海情天入座等待时,一道霜色光华掠过第十七重天,落在
幻海情天深处。
承荧正四处张望惊叹于幻海情天的繁华美丽,那些他从未见过的珍奇花草都植于其中,蓬勃的灵力都在这花草中氤氲,正如他幻想中的仙州。
不,这里比仙州更要引人入胜,更为美丽。
祖师爷却看着天边那道光影怔神,“神君怎么来了。”
“花主,君华上神来了。”仙娥转过几道回廊来到百花主身前,低声对她说道。
“师父来啦!”百花主翎槿正捧着花谱巡视百花,身后跟了十二位花仙。她听闻师父来了不由得展颜一笑,忙将事由交付其他仙子,她则提起裙摆朝幻海情天而去。
她为师父备了礼物,就在幻海情天最深处,旁人都不晓得,可师父一定会喜欢的。
这都是凡间小女子才会有的做派,神仙向来是看不上的。
可是那有什么要紧,师父不懂也没关系,只要她能千年万年的陪在他身边就够了。
翎槿的手覆在心口上,她感受到胸膛下那颗心跳的厉害,它叫嚣着要立马去见君华,翎槿抚着心口安慰它,你不要着急呀,师父反正是已经来了,总是不会走的,你不要着急,我们慢慢去见他。
不要太过着急,会吓到师父的,师父不喜欢没有礼数的人。
翎槿一直安抚自己,她一直努力想让自己保持克制,可是在她站起来,腰上君华送给她的浮锦铃响起时,她还是忍不住跑了起来。月白色的云纱在她身后如云一般飘起来,如水一般幽幽的拂过那些花草,她忍不住的心跳响在耳畔,向她诉说着,到底有多想他。
多想师父,多想清华,多想她爱的人。
人间管胸膛里的那颗会跳的东西叫心,认为心主情,神仙却管那个东西叫元魄,只是一身修为的寄托,翎槿一点也不喜欢元魄这个叫法,她更喜欢叫它心,她愿意把整颗心都交给师父。
情和命都交给师父,哪怕他拿去践踏也无所谓。
谁让她喜欢师父呢。
清华就站在百花殿的月槿树下,如玉一般的树,如殿宇一般高,散发着幽幽的光辉,只是未开花。
清华看着那树,心中恍然,他有多久没有见到月槿树了,自从那人魂散天地后,世间花木都跟着消散,化为飞灰,他亲眼看到月槿树一寸一寸碎裂,在他面前化为齑粉。
他见过这树枝繁叶茂,花叶繁盛的模样,月华在树上流照,便有人在此树下披满身月华,饮酒作乐,醉梦三千。
清华不觉出神,连翎槿的接近都没有发现。
翎槿看他神情便松了口气,师尊这是喜欢了。不枉她用尽心血,耗费千年光阴才种出来月槿。而师尊负手看着月槿树,连花瓣落在他肩头都未曾留意,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是远远的看他一眼,看到他一如往常,翎槿便红了眼眶。
她最不喜欢看见的就是他的背影,她贪恋他温柔的怀抱,可是近万年来,她却总是看到他的背影,他也越来越缄默。
是因为瑶光上神吗,他……曾经的妻子。
他还是对她有愧吗?
分明不用的……天界所有人都知道,是她自食恶果,最后一死,也不过是罪与功一笔勾销罢了,师父为什么还是放不下呢?
翎槿慢慢走过去,走到清华身后,拿走了他肩上的月槿花。
清华回过头来,看见她,面容不喜不悲,只是微微颔首,“翎儿。”
翎槿心下一痛,他仍是不肯笑,纵然已过了万年,他仍是不肯笑,她多想念他温柔的笑容啊。
翎槿强打起笑容来,伸出手,一枚青白的月槿花花瓣就躺在她手心里,她看着清华笑着说,“师父在想什么啊,连花落在身上都不知道。”
清华看着她,面容有些冰冷,他惯是如此,翎槿也未多想,只是下一瞬便他问道,“月槿树早已于万年前随瑶光消逝,你是如何能种出?”
翎槿愣了一下,拉着清华衣袖手不由得握了起来,但她面上却不显,唇角勾出一抹温柔笑意,貌似乖巧道,“瑶光上神遗留下百花神谱,其中有世间所有花木所种之法,月槿虽是难种了些,可槿儿既以钻研出万千花草生长之法,又怎会种不出月槿呢?”
清华看着她,看到小徒儿笑意盈盈,他心中却有些冷然。他不知道翎槿什么时候学会了说谎,且还不动声色,不露破绽。
他想到的是万年以前,那个女子摔碎了一地的奇珍后歇斯底里的冲他喊道,“你为什么要把月槿花摘给别人,你为什么要给她赐槿字?月槿花是我用心头血种出来送给你的,只有你和我能种,只有你和我!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和她那么亲近了!”
而他是怎么说的呢,他说,“瑶光,翎儿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你为什么总同她计件,只是瑶光,你偏执太过,恐生心魔。”
那时他只是劝告罢了,却不想一语成識,她果生心魔。
“师父……”翎槿见清华不说话,心下一凛,难不成师父知道些什么?可不过只是一棵树而已,师父应当不会同她生气才是。
打定主意,翎槿慢慢收起笑意,眼中聚水,可怜巴巴的看着清华,她像万年前一样揪住君华的衣袖,轻轻晃了晃,以为这样就可以得到师父的安慰,“师父,你不要生气,我本是想着师父喜欢才种的,若师父不高兴了,那槿儿以后不种了。”
清华看了她好久,看的翎槿心中越发慌乱,许久以后清华才开口道,“月槿树不在百花谱之中,你根本种不出来。“
“翎槿,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藏了月槿树的花枝?”
翎槿拽着清华衣袖的手不自觉的握紧了,她正面迎着清华冰冷的目光,她的心里也一寸一寸的爬上寒意,她心里慌乱极了,可是面上却还是那副委屈的模样,“师父,你说什么呀,槿儿怎么会偷……”
“放肆,谁允许你擅闯百花宫!”一道高亢女声打断了翎槿的话。随后紧跟着一道女子的厉声传来,“滚开!”
外面似乎有一瞬间亮了兵器,但紧接着,一道剑意席卷百花宫,翎槿登时变了脸,“花月剑!”
清华一瞬间晃了神,怔怔的站在原地,看着那一身白衣提剑跃进门来,剑意直冲月槿树。
“放肆!”翎槿忙召出清韵剑来挡,可到底是慢了一步,挡不住来势汹汹的花月剑意。
仿若一瞬间春风拂过,剑意所到之处百花皆盛开,月槿树原本病恹恹的,被花月剑意贯穿,竟陡然间生机焕发,绽放出原本的几分风采来,满树光华,如玉如月,璀璨生辉,叫人不敢移开眼睛。
而那一席白衣立在树下,手里握着一柄花月剑。
像极了那个人,可是君华清楚,她不是。
紧接着,月槿树被拦腰折断,轰然倒塌,玉柱一般的树身,亦碎成片片光华,而方才剑意所拂的那些奇花,也尽数凋零。
翎槿面色一白,原来这才是月槿树原本的面容,难怪师父说她种不出来……可即便如此,谁要这个女人来多管闲事!
翎槿面色阴沉的难看,她冷声开口道,“霁雪,你也太放肆了吧,我百花宫岂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霁雪回过头来看着翎槿,她长得漂亮,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带着些英气。此时此刻霁雪眼底尽是不屑,她轻笑了声,对翎槿说道,“都已经放肆了,翎槿上神能奈我何?”
“你!”翎槿不曾想她如此嚣张,手一翻,清韵剑便在手中现形,霁雪毫不惧怕的提起花月剑,冷眼看着她,“我家神女有灵,月槿树,只得开在花月宫,只可由神女亲手种植,若有旁人窃取花枝私自栽种,不必留情,斩花不留人,我只是斩了我花月宫的花而已,还没动翎槿上神的人呢,已经很手下留情了。”
翎槿气结,又是心虚,她不愿在旁人面前与霁雪争斗,下意识扯着清华袖子求救道,“师父,你看霁雪……”
岂料清华却沉默了,片刻后他开口,声音如玉碎一般好听,却让翎槿心寒,他道,“翎儿,此事是你有错在先,花月宫亦向来有此规矩,你道歉吧。”
翎槿本以为清华一定会如万年前一般护着她,如今闻言,不敢置信的看着清华,“师父……”
“翎儿,道歉。”
翎槿从来不曾忤逆过君华,故而此刻虽万般不愿,却仍不得不低头向霁雪道歉,她张了张口,几欲落下泪来,故而声音也有些颤抖,“是我有错,不该种这月槿树,虽我是百花之主,种些花也没有什么错,但花月宫有规矩,我不知道,是我错,我向霁雪姑娘赔罪。”
霁雪笑了笑,“当不起翎槿上神的赔罪,只不过我也毁了上神一些花草,权当是赔罪了吧,上神大礼在即,或许会耽误些事,不过想来以上神的本事,月槿树都能随随便便种出来,信手生花更是不在话下,还望上神不要见怪。”
其实霁雪早就看见清华了,可她心中毫不畏惧,她厌恶君华至极,若不是他,神女或许也不会就那么陨落了。因此,万年间,她对君华向来没什么好脸色。
天上地下,敢对君华上神这般不假辞色的,或许也只有霁雪一人了。
霁雪既已斩了月槿树,又得了翎槿的赔罪,自然不愿在百花宫多待,她厌恶这两人,如今看到他们在一处恶心的几乎要吐出来,她说完话几乎是立刻就转身离去。
只剩下君华和翎槿还在原处,君华沉默的看着被拦腰折断的月槿树,翎槿只当他是心疼,毕竟她知道师父最爱的就是月槿花了,幼时师父对她百依百顺,可是要他折一枝月槿花他却心疼不肯,后来也成了她的执念,她自己偷偷折了一枝,保存了起来。
那朵花枝,也就是如今的月槿树。
霁雪想要说几句抱怨的话讨君华安慰,可是才一张口,话都没有说出来,便看见君华抬袖,一道灵力绕在树上,刹那间,玉树残身应声而碎,碎成了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