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旧曾谙》闲逛的七喜子

19、民女名叫董尤佳

　　夏忆南回到S市，满肚子关于姚茹茹的话要同董尤佳和穆雪说，谁知一来就扑了个空。穆雪去带国际邮轮日本航线了，五天航程。佳姐的爸爸因为喉疾住院，佳姐回老家探亲去了。真是山中岁月容易过，人间繁华已千年。回X市短短几天，还幻化出来这么多人事流转。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到她们，夏忆南真的像失恋一样没滋没味。

　　因为临近圣诞和元旦，各条旅游线路一下火了很多。郝国强从北京发过来一个千人同游迪士尼的大团，估计肥水不少，李锦兢接他电话的时候都特别带劲儿，整个脸被金钱拱的红扑扑的：“你放心，这次这个千人团肯定给你安排最得力的人。对，必须好看，必须有气质，你还不信我啊？安排夏忆南行不行？满意了，这次让她给你效力。”

　　李锦兢还专门从总经理办公室跑出来，把电话递给夏忆南：“北京的郝总，这次给我们一个迪士尼的大业务，沙场点将夏忆南，你好好跟郝总聊聊，把他忽悠到S市喝黄酒。”李锦兢冲夏忆南眨眨眼。

　　“郝哥，我是小夏，你这次有没有空跟团来指导我们工作啊？我们老大可是等不及和你把酒言欢了。”

　　“小夏，我跟你说，我是真想去S市啊。这不你嫂子看管的紧吗，不放心，哈哈哈，对，不放心你郝哥这人，真的我跟你说人帅钱多是负担。”郝国强属于那种高调不招人恨的类型，俗的坦坦荡荡。

　　“那你带嫂子一起来啊。”

　　“你嫂子是个不肯挪身的懒娘娘，你啊赶快找个由头让你嫂子不得不来，比方骗她说你和李锦兢结婚啥的。”

　　“郝哥您老人家就会挤兑人。”夏忆南把电话递给李锦兢。

　　李锦兢只笑着，又和郝国强聊几句，挂掉电话对夏忆南说：“只管多挣你郝哥的钱，不要理睬他这个坏嘴巴。对了，你给董尤佳打电话，让她不要休假了，抓紧回S市，千人大团我也忙不完。跟她申明，报销火车票，霸道总裁免费接站，御赐公主抱。”

　　夏忆南真想立刻看看这组公主抱：“某老人家真是把牛皮吹的海阔天空，波澜壮阔，我很期待当天的场景。”

　　“诚邀夏总莅临指导。”李锦兢从茶歇会议桌上拿起一罐牛奶，打开易拉环放在夏忆南面前。

　　佳姐的爸爸已经好多了，佳姐也很想念女儿小CICI，听到可以报销火车票佳姐心里乐开了花，这一报销能省出来600多块，够小CICI多上三节补习班的，遂欢天喜地的答应了。

　　去接董尤佳的时候，李锦兢专门过来喊上夏忆南：“走，带你去看公主抱。”夏忆南好久没看到佳姐了，也甚是想念，开开心心的跟李锦兢后面。在地下车库，刚好碰到凯瑟琳，她看见夏忆南和李锦兢并肩笑语盈盈的走来，心里极其不爽，脸上满满腾腾的杀气，李锦兢看到她的面孔，自顾上车，并不理会。夏忆南微微低头喊了声：“林总好。”就溜溜的上了车。夏忆南不知道凯瑟琳对自己的恨意从何而来，这个旅行社和李锦兢有说有笑的女人比比皆是，自己确实也非常注意照顾凯瑟琳的心情，只能说女人之间的仇恨很微妙。

　　接站出口看到了董尤佳，她穿着黑色毛衣，深紫罗兰颜色长款貂皮马甲。笨拙的从人群中挤出来，像一只滚滚圆的小浣熊。看到夏忆南，先来一个熊抱，差点把夏忆南扑倒在地。随后又阴险的看着李锦兢“嘿嘿嘿嘿”的慢步移来，仿佛地主家的傻儿子见到了花姑娘。李锦兢连连作揖，主动说：“请留步，不劳驾您动手，我自己来。”

　　董尤佳闻声止步，李锦兢热情向前，两手抄起董尤佳，身体趔趄了两下才好不容易稳住了。艾玛，这辣眼睛的动作片。可李锦兢意犹未尽，顺带还抱着董尤佳转了几个圈圈，董尤佳笑得花枝乱颤。后面的人群不时议论：“这胖姐的老公对她绝对是真爱。”“什么真爱呀，是这女的家里有矿吧？”

　　佳姐被放下来后，很满足的冲周围人群挥手致意。

　　“是董尤佳吗？！”三人循声望去，一个翩翩风度的瘦高个男人对着这边试探的问。

　　佳姐攥了攥夏忆南和李锦兢的手，声音压到很低很低：“我以前那对象，目测混的不错，请二位战友开启装13模式。”

　　夏忆南和李锦兢心里有数，怎么体面怎么装。夏忆南忙把董尤佳手里的行李箱拉在自己手里。李锦兢拉着董尤佳的手，温情脉脉。董尤佳仿佛雾里看花，再三仔细看那人：“哎呦，你看我这记性，我不太记得起来，老公，这是王总吗？”

　　“姑奶奶，大客户都是你一手管理，你这可是把我问着了。”李锦兢满眼恩爱。

　　瘦高个笑了起来：“陈成功。不记得了？前些年你不是逢人就告诉人家我死了吗？你不记事我信，你不记仇我可就不信了。”

　　夏忆南听了陈成功的描述，差点没笑喷，佳姐真是个奇女子，这种清奇的诽谤法是她的调调。

　　“你可别信他们瞎说，这不是挑拨离间吗。”佳姐眼前那团虚拟的云雾散去，又恢复了常日里的激动。

　　“尤佳，家里老人都说你富态，旺夫。听说你嫁了S市本地人过得不错。今天不经意看到你们这通秀恩爱，真是羡慕。”

　　“哈哈，小夏，你开车顺道把陈哥送回去。”董尤佳腔调十足。

　　“不用了，司机开车来接我，已经在地下停车场了。”说着几人一同往停车场走，这时一辆白色兰博基尼在陈成功面前停下。

　　陈成功侧过脸问董尤佳：“留个电话可以吗尤佳？”他星眸闪动，渴望一个肯定的答案。

　　董尤佳没有犹豫，摇摇头。随后笑笑：“陈成功，再见。”

　　陈成功笑着点点头，走去上车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踩了董尤佳的脚一下，随后他回头俊逸的笑了：“对不起，今天没带好吃的。”

　　董尤佳傻笑起来，笑眸中忽然有了一点点泪光。

　　陈成功又和李锦兢夏忆南握手道别，上车离开。

　　李锦兢冲着董尤佳坏坏的笑：“董尤佳，原来还真有传说中的又富又瞎的男人。

　　董尤佳睨了李锦兢一眼，不做声。

　　董尤佳很后悔当初自己口无遮拦，拿“死了”这种气话编排陈成功，但没和陈成功交换电话号码这件事，她一点也不后悔。好的前任本来就应该像死了一样存在，要顾念对方现在生活的平静。互相撩骚，害人害己。还可以做朋友之类的托词，原只是年轻人为复合埋下的种子，已婚已育的老男老女，何必再留这个梗。

　　农村的孩子情窦乍开的比较早。当年陈成功是班级里的班长，虽然只是初中的年纪，却少年老成，细高身材，是班里很多女孩子喜欢的对象。少年的暗恋，多来自于仰慕，仰慕他是班长，仰慕他学习好。

　　董尤佳是最最通透的人，也是最最会装作不解风情的人。她何尝不喜欢同桌的优质偶像陈成功，可她偏偏没有任何仰慕状，她知道，论长相论学习，她不是班里的翘楚，论家境，她恐怕更加要一声叹息。董尤佳的父母性格软弱，在一个家族里，按清贫无能排行，次次第一。父亲务农，母亲身体孱弱，只能在集市上摆摆摊。

　　董尤佳有种窃窃的自卑感，在时间流淌中转而变成幽默状的清高疏离。她可以没心没肺的和任何同学都处的热络，却不会和他们走太近。喜欢这种事情于她无用，她习惯了好的东西都是别人的，没有她的份。她像个男孩子一样和陈成功说笑，称兄道弟，也没有女生对她羡慕嫉妒，在她们眼里，她不是个情敌，至少不是个像样的情敌。

　　无人播种爱恋，陈成功的心里却莫名发了芽。他听她说晚上去看村口的露天电影，他也偷偷去了。坐在她身后，静静看她悲喜，看她变化的表情。电影散场还要装作偶遇的样子。

　　董尤佳并不正视陈成功的好，别看这小小的村庄，却有着大大的江湖。只要不离开这里，两个家庭情况不对称的毛孩子相爱也是瞎掰。三十三重天，各有各的境界，在这个小世界里，村支书的小女儿才是陈成功该对应的人。

　　大专毕业，陈成功从市里的供销大厦回来，给董尤佳带回来一只蓝绿色松下的walkman，这种品牌货只能用五号电池，不能外接电源，一度让董尤佳非常心疼电池花费。她嘴上埋怨着陈成功，却每每笑着躺在被窝里听卡带:Casablanca，Yesterday Once More，I Will Always Love You，country road。这些歌曲被她听到耳里渗入心里，她知道这是她一生最暖最甜最可爱的时光，她也可以是个小公主的时光。这个小小的蓝绿色walkman早已坏了，她一直留到现在，至少看到这个幸福的小标本她还能会心一笑。

　　那时还有一种心语巧克力，陈成功买来给她吃，每一张糖纸上印着一段纯爱的词句，每次他都剥好了外面的锡纸递过来，然后踩一下董尤佳的脚，董尤佳就张开嘴巴。他们在模仿班级里那只粉红色的脚踏垃圾桶，脚对着踏板一踩，垃圾桶就自动打开盖子接受人往里面放东西。

　　两个人一个装傻躲避，一个真傻不走，时间按照自己的方式不停。终于到了抉择的时候。

　　董尤佳想让陈成功和她一起到S市工作，一起奋斗，不依仗陈成功父母。她知道只有这样，她才能避开这个小村庄的等级，真正和陈成功在一起。陈成功不愿意去S市，他觉得在老家他也可以风光迎娶董尤佳，孝顺董尤佳的父母，让她们过上好日子。

　　董尤佳直接赌气去了S市，陈成功一开始还能稳住，一个月后开始不放心董尤佳。他在老家有个小店，等处理完店里的货物，半年过去了。当陈成功到了S市，董尤佳却经人介绍和本地人吴名利处了对象。

　　陈成功顾不上怄气，给董尤佳写了一封信，在信里他把董尤佳比做公主，把自己比作□□，也终无结果。

　　婚后的日子董尤佳并不舒心，吴名利赚不动钱，她自己赚到的钱基本都贴了家用，这吴名利还有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软饭吃的硬气。陈成功原本为着追回董尤佳跑到S市，开始在家装市场打工，后来自己做涂料生意。十几年前，S市的房子还没有今天这么炙手可热，一些地产开发商用了陈成功的涂料，不给钱，就拿手里卖剩下的房子抵债，经年累月的也砸在了手里十几套，可2014年底忽然房子涨得离谱，陈成功身价瞬间烘到了上亿。

　　如今自称□□的人摇身变成了帅气多金的王子，整个人气质都上了八个台阶。而被尊为公主的董尤佳倒像是被巫婆施了恶咒，如此琐碎黯淡。董尤佳早听别人说起过，见到面更觉天差地别。所幸刚才看到陈成功时，还借着从容俊雅的李锦兢秀了把恩爱，借着夏助理撑着点不多的场面。如果是在大街上相遇，让陈成功看到吴名利不争气的死样子，看到她菜市场讨价还价的场面，董尤佳细思极恐，后怕极了。

　　陈成功车子驶出视线，剩下这三人相觑彼此。上车后，夏忆南问：“老大，今年可否专款购置装13车辆一枚，感觉今天很憋屈。”

　　李锦兢笑出声来：“女人不分年龄，都爱角斗。这次千人团做完后，带你们去选车，以后专门用新车带你们去见前任，见情敌。”

　　董尤佳这会子倒是颇为安静，一副受刺激的感觉：“老大，我想挣钱，我不想再重复“买汰烧”，为一只口红都在淘宝上比对40分钟的日子。”

　　“受刺激了？要奋发图强了？不准备找有钱垂死的老头子了？”李锦兢看她沉闷，故意逗她玩。

　　回到家中，董尤佳把外公外婆家里带来的坚果拿给小CICI，说：“宝贝，看看姥爷姥姥多疼你，给你带来那么多好吃的。”

　　小CICI跑过来，开开心心的吃着小坚果。吴名利开了金口：“回去这么些日子，不知用掉多少钞票，换回来的这些坚果大概比金子还贵些。”

　　董尤佳本来心情也极差，父亲病情初愈，自己为了报销600块车费又急匆匆回来，已然舟车辛苦。想想人到中年越发出色的陈成功，看看眼前这个不思进取还精于计算的吴名利，胸前仿佛堆了一吨大石，压得她没有任何言辞。只兀自沉默，并没像平时那样反唇相讥。吴名利接着开腔：“干嘛不说话，就知道你心亏，这样子对娘家贴补，我家就是有金山银山也架不住你这么蚂蚁搬家。”

　　董尤佳“噗嗤”冷笑了起来，这货色也真敢吹，除了Ｓ市市区里面这一套“老破旧小，三代同堂”的房子，你还有什么说的出来的东西。“用你的钱？你的钱够你自己吃老酒抽香烟吗？家里的什么吃喝用度不是我苦哈哈赚出来的。莫说我老子娘今天没有用到我的钞票，就是用了，也轮不到你多嘴。”

　　论道理吴名利是一分也没有，只能嘴巴里“爹啊妈啊”的问候，他那个不省事的老母坐在一边帮腔，讲着：“你一个外地人，受了我们多少好处，不要把客气当福气。”都是些烂裹脚布，回回拿出来说。

　　看到这场景，董尤佳顿觉怒火中烧，再收不住洪荒之力，咆哮着扑了过去，对吴撕扯扭打。她知道这是以卵击石，是飞蛾扑火。但她这只胖飞蛾扑火可不是因为狗屁爱情，她就是想着：拼死也要撞翻你个傻叉的嚣张气焰。

　　吴名利躲避不及，只一个反手把她摁在地上，膝盖先落地，膝关节“啪”一声响，定受伤了。疼痛级别是有13级吧，她心在抽搐，痛恨着自己没有用。此刻，她只心碎不流泪。

　　从这个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开始的第一天，就没期望他能把自己捧到云里，但也没曾想过被他摁进泥里。做了最坏的打算，却碰到了比最坏还坏的现实。

　　回想老早以前，吵完架自己总是哭哭啼啼。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再也挤不出娇滴滴的眼泪，总是波澜不惊，心如止水。每次吵完最痛心疾首的就是这一次没有发挥到极致，祈祷下一次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哀大莫过于心死，说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看着镜中的自己凶悍的像个特种兵，董尤佳只觉得无限悲哀，本想活成大哥的女人，偏偏活成了大哥的大哥。一直以来，和吴名利两个互相问候祖宗十八代，互相问候对方老父老母，互相诅咒天打雷劈，互相诅咒出门撞车时都没有红一下眼眶的董尤佳，不禁潸然泪下。她觉得在这世上原有千条路，可另外999条都比自己现在走的这条好，忽然间恨不得自抠双眼，以祭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