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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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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紫禁城里热热闹闹的,祁王裹着风氅走进润园里,袍子上落了一层雪,天很冷,他的睫毛上都凝结成了一层冰,润意替他解开衣带,祁王打开手臂任由她宽衣。
进喜和怀善站在门口,把他俩留在了屋子里。
“江世卿是徐敖的人。”祁王突然开口,“他在朝堂上为老八做事。”
润意静静地嗯了一声,并不多话。她把祁王的风氅挂在楠木架子上,给他倒了杯茶:“这些,不该说给奴才的。”
祁王知道不该说,但是有些话除了润意,无人可说。
他沉默了很久,并没有再提这个话题。
江世卿今日上了折子,弹劾他残忍嗜杀,曾在漠北军中坑杀上万敌军。今上仁政,不喜杀伐,朝会时不痛不痒的斥责他两句。祁王对这份斥责不甚在意,甚至有些庆幸。庆幸江世卿选择站在他的对立面,因为对江世卿,他的敌意强大得超乎他自己想象。
祁王不介意世人给他冠上残忍的骂名,对于那死于他手下的上万降军,他亦不曾有半分同情。粮草不足,漠北军已经开始分食战马,这上万敌军没有粮草供他们生活,若放回去便是放虎归山。祁王在百里丘这片广袤的平原坑杀了他们,那时他早已料想到了今天。
吃完饭,祁王突然问润意:“你觉得本王,是不是太嗜杀了?”
润意正在给炭盆添炭,她的身子纤细而窈窕,她挺直后背,侧过脸来:“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四下俱静,她的眼睛清凉如水。
祁王抚掌而笑,他说:“你真是本王的解语花。”
上位者,本就手握生杀的。祁王喜欢润意,喜欢她七窍玲珑心,也喜欢她似有若无的那一分狂妄。
祁王本不是重色之人,那天夜里却格外投入。
鱼水后,两个人平卧在一起,很久都没有睡去。润意侧身看着祁王,月光给眼前的男人镀了一层微光,润意问他:“皇后想杀我,是吗?”
“她想杀很多人,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素来寡言少语的男人,今日对她格外耐心些,“她在给她的儿子铺路,想拉我下水。”
润意哦了声,她伸出莹白的手指,缠住的祁王的一缕长发,把他们二人的头发缠绕在了一起:“您会有事么?”
“你觉得呢?”
“不会。”润意展颜一笑。
她笑得简单纯粹,连带着祁王也跟着勾了勾嘴角,他拍了拍她露在外面的胳膊:“好了,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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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年根底下,转日一早,祁王就让人送来了很多赏赐。祁王身边没有别的女人,这些个奇珍异宝他一点也不吝惜地送到润意身边。
后来祁王听进喜说,看到这些东西,润意十分欢喜。他满意地勾了勾嘴角,他觉得女人么,都是像润意这样的,喜欢珠光宝气的东西,也喜欢富丽堂皇的皇城。
*
除夕夜,下了好大一场雪,皇帝也强打着精神和臣子们同乐,并下诏在新的一年里改年号为昌定。
众人推杯换盏间也纷纷赞颂瑞雪丰年之类的欢喜之词。润意领着一众宫女,站在太和殿门外。滴水檐下结了好长的冰凌,润意抬起头想着,宴后要带人把这些东西清干净。
弯月如钩,疏星三两,润意站在丹壁上,影子被拉得很长。一阵清清浅浅的脚步行来,润意闻声看去,对着来人行礼。
祁王倒背着手对着她上下好一番打量。润意生的瘦,下雪的日子里颈子也露在湿冷的空气里,除夕这样的年节,都是过给主子们看的,苦得都是奴才们。可她方才仰着头看着檐角,颇有几分泰然安逸。祁王装模作样地说:“你随本王来。”
润意不知其意,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到没人的地方,祁王把一直藏在袖子里的东西掏了出来,是一个手炉,祁王抬起头漫不经心地说:“本王拿着累赘,你替本王拿着吧。”
这手炉套还是润意的手艺,上头绣着的是两只仙鹤,润意接过,手炉的温度刚好,应该是刚加过了炭。她轻轻行礼说:“多谢殿下。”祁王混不在意地摆手:“谢本王做什么。好好当你的差事,不要丢本王的脸。”
他就是这样一个别扭的人。润意轻轻说了声是。
丹壁刚被扫干净,便又落了一层雪,祁王的云纹靴踩在上面,步履不疾不徐。润意跟在他身后,踩着他踩过的脚印向太和殿走去。
*
这一宴,一直到子时才刚止歇。众臣散去的太和殿倏尔便寂静下来,润意带着宫女太监们收拾杂物,一直到丑时末才终于停了下来。
出了长康门,她手里的宫灯被吹得左右乱晃,还挂着不知是霜是雪的金桔树旁边,站着一个穿深绯色官袍的人,润意并不理会他,径直向乾清门的方向走。江世卿的喉咙上下滚动几次,终于叫住了她:“润……润意姑姑。”
润意停下脚,像是刚看见他似的惊讶道:“江大人怎么还没出宫。”
“今日南书房当值。”江世卿显然不是来叙闲话的,宫灯之下他挺拔地立在灯下,轻声说,“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
“江大人真好笑。”润意倏尔道,她从来是从容平和的人,此刻陡然尖刻了几分,“您觉得您是什么身份,我一定得认识您么?这几天您对我说了许多话,您凭什么以为我就是您要找的人呢?我是后宫里的人,不得私见外臣,您这么巴巴地来和我说话,若是让有心人瞧见了,我马上就得滚去慎刑司服役,奴才一步一步走到今日,惜命又贪财,不想前途断送在您身上。”她行了一礼:“奴才告退。”
她有官衔在身且品阶并不低,素来是没必要对江世卿行礼的,她这一礼让江世卿如鲠在喉,很久都没有说出一句话,他眼睁睁地看着润意走远了,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彻夜的雪压弯了树梢,扑簌簌地落下来,冰碴子直往领口里面钻。
隔着一道门,进喜小声地喊了一句:“爷……”
祁王摆了个手势,从来都只知道润意是个没脾气的面人儿,没料到还有今时今日的牙尖嘴利,这是他没瞧见过的,莫名的心里添了几分不满。他原本是打算去润园的,临时改了主意:“回三希堂。”
江世卿缓缓往南走,走出百余步,有人从身后叫住他,江世卿回头去看,是一个面熟的大宫女,秋盛对他道了个万福:“我是秋盛,随王有事,想请您一叙。”
随王今日确实是宿在宫里的,江世卿想起来眼前这位姑姑正是皇后身边的人,不疑有他,随即说:“还请姑姑引路。”
这一路七拐八拐,江世卿隐约觉得是往头所殿那边走,随王在宫外建了府邸,回宫内住的日子不算多,头所便是皇后辟给他的住处,进了门,外头站了一溜垂着头的太监,还有四个有头有脸的大宫女,江世卿心里打鼓,觉得这不该是见一个皇子的阵仗。
秋盛给他打了帘子,并不进去,江世卿惴惴不安地走进东暖阁,里头供着一个观音像,一个高挑秾丽的女人从容地跪在前头念经,江世卿行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已经做了很多年的皇后,对拿捏人心上颇有一套,她缓缓起身,摆了个坐的手势,江世卿这才看见在主位旁边已经摆好了绣墩。
“江大人去见了润意?”她含笑问,“莫不是旧相识?”
江世卿心里打鼓,脸上分毫不露:“润意姑姑和微臣幼时一玩伴有几分肖似,今日一问才知认错了人。”
皇后长长地哦了声,而后依然笑得慈悲而太平:“敖儿常和我提起你,说世卿于朝堂之上运筹帷幄,颇有几分国士无双之态,实乃他之肱骨,本宫在这也多谢你了。”
说罢欲行礼,江世卿连忙避过。此刻他早已汗湿重衣,没人会觉得眼前慈眉善目的皇后是个好相与的人,早些年巫蛊之祸时,没少见她雷霆万钧的狠辣手腕。
“敖儿是本宫亲生的孩子,他的荣宠关乎着本宫的荣宠,今上还没定夺太子之位,必有其诸多考量。你我都是陛下的臣子,为君分忧是情理中事,如今该把不配承继大统之人驱逐去京,才是正经事,世卿你说是不是?”
“听说你是年底才回京的,当年沈家的事你父亲没少受牵连,若能把此事办好,就是替君分忧,你父亲理应同沐恩泽。若办得不好……”
窗外打更的声音一声连着一声,和宫漏沙沙声混在一起,连绵呼啸的北风吹得窗户纸哗啦呼啦地响,江世卿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的路,耳边只不断传来皇后的话。
“这道折子,你一定要替本宫递上去。”
江世卿走路走得恍惚,脚下一滑,便重重的跌了一跤,他仰面躺在雪地里,官袍上混着雪水和泥痕,他缓缓抬起手用衣袖盖住了自己的脸,许久都没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