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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补录员外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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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榆,来,给你吴伯敬酒!”
温大顺把酒碗塞进温榆手里,喜气洋洋地说道,他的大嗓门震得温榆后脑勺一麻。
“这次多亏了你吴伯!”
“我也就是提了一嘴,没想到大顺你真的办成了。”吴伯笑呵呵地说。
周围的村民们闹哄哄地说着话,温榆举起酒碗,沿边喝了一口,只觉一股辛辣刺激的气体直冲囟门。
温榆停了一会儿,那股劲儿才下去,脸都憋热了。
“好,好小子。”温大顺十分满意,拍了拍温榆的后背,将他推到显眼的位置,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乡亲们,乡亲们静一静啊,让我先说两句!”
村民们声音小了一些。
“我们温榆啊,今天长大成人了。温榆这孩子啊,从来都没有让我操过心!别家孩子晚上都哭,温榆就不怎么哭,只知道睡觉,省事!”
温大顺端着酒碗,絮絮叨叨地说起来,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又说了一大篇。
“老温啊,说重点!”有人嚷道。
“对,说重点,今天是温榆年满十六的日子,人生啊,上了新的台阶!以后就不能再像小孩一样对待了,是个大人了,啊,温榆和我温大顺不一样,他像他娘,聪明,不能像我似的,一辈子在泥水里打滚,只干些苦力活,这不是白白浪费了他的天分嘛!”
村民们纷纷附和,温大顺对这个反应很满意。
温榆却从中听出些端倪,不由得暗暗皱眉。
“前些日子,南京城里的大人们办了一个模型船大赛,温榆得了第一名,这件事大家都知道,现在工部啊,有个补缺的机会,吴伯在部里认识人,我就拜托人家活动了一下,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工部的一位侍郎大人,听说过我们温榆,知道他在模型船大赛上得了第一名,当即拍板,不用考核,直接进工部!”
“爹?”温榆回过头,惊疑地看着他爹。
温大顺正说到兴奋处,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使劲拍了拍温榆的肩膀。
“虞衡司的员外郎,不做学徒,直接从正职开始,过两天就去部里报道!”温大顺嚷道,洪亮的声音传遍晒谷场。
村民们静了静,“嗡”的一下开始七嘴八舌的议论,虽然他们不知道虞衡司的员外郎是个多大的官,不过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在那些戏文小说里,“员外”都是有钱有势的乡绅土豪,大腹便便,一掷千金。
“爹,我有话问你。”温榆拽温大顺的袖子。
“过会儿再说。”温大顺笑道,“让爹把话讲完。”
温榆拽不住温大顺,温大顺又疯狂吹嘘了一番工部那位侍郎大人对温榆多么看重,给的这个官职品秩多高,前途无量,比隔壁老唐家的儿子唐镜去的那个地方好多了,他去唐镜租房子的地方看了看,条件也就那样,他已经在唐镜隔壁给温榆租了一个更好的房子,步行去虞衡司只要一盏茶时间。
眼看着温大顺越说越来劲,温榆急了:
“爹,这些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你怎么不提前跟我商量?”
温大顺这才稍稍冷静下来,有点不解地瞅着他生气的儿子:“这不是好事嘛,你早晚也要去工部做事,空等着那个不靠谱的张主事,把时间都浪费完了!做事不能被动,一定要主动出击!你不主动,机会都白白被人抢走了!你年纪小不懂事,爹还能不懂事嘛。”
“我不是不主动,是我根本不想去!”温榆恼火道。
“嘘——胡说什么呢!”温大顺赶紧拉住温榆,扭头跟乡亲们赔笑,“大家吃,大家先吃,我失陪一下。”
温大顺跟着温榆出来,在墙根下僻静处说话。
爷俩没说两句就吵了起来。
吵着吵着,两个人隐瞒的事儿一件件抖出来,抖了个底朝天。
温大顺刚刚知道温榆骗了他,张主事来请温榆去工部做学徒,被温榆拒绝了,怪不得张主事回去一点动静没有,倒是冤枉人家了。
温榆也刚刚知道温大顺因为被老唐刺激到,花了全部身家去砸了一个员外郎的补缺,接下来几年都要勒紧裤腰带。
温榆要气死,瞪着他爹说不出话。
温大顺也涨红了脸,喘着粗气,就像一头随时准备顶人的老牛。
“温大顺,你可真行,你可真有钱,什么时候攒的棺材本,攒了十万两!我都不知道我爹竟然是个土豪,一掷千金,南京城里的贵人都没你豪爽!”温榆率先缓过劲儿来,冲着他爹就是一通怼。
“我愿意!你爹我愿意!”温大顺把胸脯拍的邦邦响,“你自己不抓住机会,还不让你爹花钱了!都是爹把你宠坏了,一点累受不得,娇气得像小姑娘似的,南京城里的大小姐都没你娇贵!人家张主事叫你去做事,那是培养你,累一点苦一点怎么了?你倒好,你直接拒绝,你怎么这么能耐,气死你爹我了!”
“你现在说得好听,等到我去了南京,一年到头回不了一次家,家里只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你又要偷偷抹眼泪,又要吃不下饭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谁偷偷抹眼泪了!再说,少吃两顿饭又怎么了?你爹我壮得像头牛,一个人能扛四袋大米!还用得着你这个小屁孩来操心了?我看你就是小聪明太多,大事拎不清,这是担心你爹的时候吗?你爹年富力强,工场生意一年比一年好,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十六岁了,还没个正经营生,将来你爹不在了,看你怎么办!”
爷俩吵架很凶,温大顺的嗓门又大,本来僻静的墙根小角落根本发挥不了保守秘密的作用。
温二宝吓得站在一边,想劝架,又不敢上前,看表情都快哭出来了。
他老温家的老爷和少爷都是很好的人,这么好的两个人,怎么就吵起架来了呢?
爷俩都是倔脾气,都觉得自己对,谁也不肯低头,于是一天没说话。
第二天一早,温榆还是带着他的铺盖卷,坐上了去南京城的马车。
钱都已经花了!
又不能要回来!
那就只能……想办法回本了。
马车行驶进繁华的南京城,正午的阳光洒落在鳞次栉比的商铺店面上,温榆掀开窗户上的帘子往外看,心里盘算着在这样的街面上盘一间铺子,不知要多少租金。
如果他在集市里摆活动地摊,卖手工乌桕村特产蜡烛,再搞出点染色的花样,应该能赚一些钱。
积累下足够的银钱,再盘一爿店面,他就可以做些别的,机关玩具、模型烫样,只要足够新鲜精巧,南京城这么多有钱人,一定会慷慨解囊的。
温榆轻轻叹了一口气,从昨天开始,在他得知他爹花了那么多的冤枉钱之后,他心上就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
工场替人盖房子,虽然比普通商人赚一些,但是也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银子,他爹肯定是付出了很大代价,才凑齐这笔巨款。
如果温榆当初答应了张主事跟他做学徒,是不是就不用花这笔钱了呢?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赶快赚钱填窟窿才是要紧。
到了租房的地方,温榆拎着行李下了车,四下环顾了一番,发现是一个向阳的小二楼,在一处清净的里巷中,外面还有一个小院子,可以种菜养花。
“这地方好。”二宝喜道。
“是好,应该也贵。”温榆说道。
二宝不敢吱声了。
温大顺从马车上下来,扛着一箱温榆的书,闷不吭声地往屋里走。
温榆跟在温大顺后面进了屋,爷俩静悄悄地把行李卸下,简单地收拾了一下。
温榆看着温大顺把他的书往架子上摆,走上前去,拉住温大顺的袖子,把过水的白麻布递给他擦手。
“爹,别干了,我们先去吃饭,回头我再慢慢归置。”温榆说道。
“早晚要归置,赶早不赶晚。”温大顺拿起白麻布,擦了擦脸上的汗。
“我饿了。”温榆道。
“那行,先吃个饭!想吃什么?”温大顺立刻改口。
以现在囊中羞涩的情况来说,吃饭的选择面并不是很广。
温榆、温大顺和二宝在街边吃了点汤饼,里面只有饼没有肉,甚至连菜也只有那么一两条。
吃完之后,三人返回住处,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扒在院子外面看。
“唐镜?”温榆叫道。
唐镜回过头来,看见温家三人站在路上,自觉自己探头探脑的有些过分了,还被人家抓个正着,颇有些不好意思。
“温榆,温伯伯,你们来了,我就是听见这院子里有点动静,想着可能是温榆来了,所以我才来看看。”唐镜的眼神一阵乱飘。
“唐镜啊,你也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了,去过工部报道了吧?感觉怎么样?”温大顺说着,打开院门,“来,进来说话。”
温大顺对唐镜是没有什么意见的,小孩子嘛,主要是他爹太烦!
唐镜在温大顺面前也一直努力拗着老实孩子的形象,因此此刻格外老实。
温大顺把唐镜叫进屋里,主要是想了解一下温榆将来要进入的工作环境是什么样。
谁知唐镜也不知道。
“我虽然来得早,但是其实没做什么事……”唐镜自己也很迷茫,“我一来就去报道了,屯田司的吏所录了我的名字,说是补录这一批人要统一管理,等所有补录的新人都到齐了,会在部里召开一次全员大会,到时候再分配具体的工作。”
“真的吗?”二宝是不相信唐镜,“你没有骗人吧?”
唐镜立刻道:“真没有,要不然这大白天的,我应该在屯田司做事,怎么会在外面街上闲逛呢。你们不知道,我这心里别提有多慌了,如果不是吏所录了我的名字,还给我发了工部的令牌,我都要怀疑那个收钱的人是不是骗子……”
唐镜满脸写着慌张,倒也不像作假,在这件事上他也没有必要作假。
四人计议了一番,也没计议出个结果,只能先去报道,等着那个全员大会召开了。
“不过温榆录的是员外郎,是正经有品秩的官员,可能和我们这些打杂的不一样吧。”唐镜消息灵通,显是已经知道了温榆的去向,他向温榆露出恳求之色,“你明天去报道的时候,能不能帮我问问,屯田司有哪些空缺,比较有前途的,我不怕苦不怕累,只要能为部里做事,我什么都愿意干。”
温榆有点无语,唐镜这跟他面前演什么呢,就他们四个人,知根知底的,有什么演的必要吗。
温大顺一拍大腿,大嗓门道:“你看看人家小唐镜,多能吃苦,不怕苦,不怕累,好好在官府做事,这才是正途!”
温榆:……
聊了个把时辰,温大顺要回乌桕村了,把二宝留下来,跟温榆有个照应。
温榆目送马车离开,回过身,问唐镜:“你知不知道这院子是在哪儿租的?租金多少?”
唐镜一愣,道:“这我也不大清楚,是我爹租的,你刚才怎么不问温伯伯?”
温榆道:“没事了。”
唐镜不知道,看来得问别人。至于为什么不问温大顺,当然是因为温大顺不会允许温榆换个便宜地方租了。
温榆想降低生活成本,快点赚钱,至于工部里面到底怎么分配工作的,他倒是没有那么着急知道。
“你去哪里?”唐镜见温榆要往外面走,急忙追上来,“我也去。”
“我去街上转转,看看市场。”温榆道,“你也要去么?可能一时半会回不来。”
“无妨!反正我也没事。”唐镜心里慌得根本坐不住,好不容易来了个温榆,和他处于相同的处境,就像一条绳上的蚂蚱,当然要紧紧跟住了。
而且,看温榆这么一脸淡定的样子,很有可能是已经有了对策,只要跟着温榆,就不会吃亏。
天黑了。
南京城的宵禁不严格,一直到晚上亥时(注:21:00-23:00)前后,街上还有大把的人在逛夜市、看花灯。
唐镜发现温榆是真的在看市场,两人看完西市看东市,夫子庙前的夜市,秦淮河边的商铺,全都扫了一遍。
“你到底要干什么?”唐镜更加迷茫了。
“赚钱,”温榆说,“对了,你的模型船还在吗,我帮你出了,你分我一些钱,怎么样?毕竟图纸是我画的。”
“啊……啊?”唐镜彻底懵了,这都哪儿跟哪儿,“明天就要去部里报道了,你一点都不担心吗?”
“担心有用吗?”温榆不解,“上面指派我们去哪儿,我们也不能控制,比起这个,还是赚钱比较实际。”
“你不是认识张主事吗?求他问一问啊!”唐镜终于说出了他一直想说的话。
温榆头也没回,说道:“你信不信他现在只想掐死我。”
掐死,倒不至于。
只是在补录名单上看到乌桕村温榆的大名时,张尚之的手有一点痒。
必须抓点什么才能安心,嗯,手边的这把金刚锤不错。
“张主事,亲自打铁呢?”吏所的所正从旁走过,笑着调侃道。
“王大人。”张尚之放下金刚锤,稍稍欠身。
吏所的所正虽然没有张尚之的品秩高,但人家是搞人事的,和吏部直接挂钩,在大启朝廷里,有一条默认的潜规则,吏户礼兵刑工,吏部最大,工部最小,搞人的永远比搞事的厉害,张尚之见到这位王所正也要放低姿态。
“张主事,你最近提上去的那份奏疏,内阁已经看过了,我听今年分到内阁的庶吉士说,阁老对你的奏疏很是看重。”王所正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张尚之没笑,表情严肃道:“若真能推行,实是工匠之福。”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提的这个改善工匠工作环境的建议,会给每项工程造成大量的额外开支,对于实际产出的质量却并没有提高?”王所正笑眯眯的眼睛里透着冷戾之色,“我们都是给上面做事的,上面看不到成果的提升,却要增加预算,你猜会发生什么?”
张尚之瞥了一眼王所正,他从来就没指望过王所正能从工部的实际情况出发,理解他的奏疏是多么迫切:“工匠的工作环境改善,可以提高工匠的积极性,很多创造性的革新,就是在工匠日常工作中产生的,太过简陋和高压的环境,会造成工匠无心思考,不利于工具革新,技术进步,相信上面能够看到这一点。”
“我不明白……需要技术进步的原因是?”王所正不耐烦地问道。
“节省人力,提高效率,减少伤亡。”张尚之随手举出几个例子。
“张主事,我们大启最不缺的就是人,要什么工具革新,技术进步?一个人做不了就十个人做,十个人做不了就一百个人做,宫里那块九龙壁什么技术能运出来?还不是靠人,一寸一寸从山里拖出来的?”王所正反问道。
张尚之叹了口气。
王所正继续说道:“要我说,你这就是不负责任的建议,让匠人们闲着,就能搞出什么工具革新了吗?人,是不能闲着的,闲着就会胡思乱想,就会搞出事情,必须要让他们忙起来,从早到晚,一年四季,都为了有口饭吃,奔忙不休,这样一来,才好管理,才能四海升平,相安无事。”
王所正说完,顿了顿,看向张尚之,张尚之似乎对他的这番话无动于衷。
王所正摇了摇头,他已经提醒了张尚之很多次,看在他们共事这么多年的份上,王所正觉得自己是仁至义尽了。
可惜,张尚之始终听不进去。
如今南京城中,一场风暴即将到来,站错了队的大人物尚且不能幸免,何况自讨没趣的小小主事呢。
温榆去虞衡司报道的第二天,补录人员全体大会在百工所内最大的一块场地上召开。
宫里来的一名太监监场,工部尚书本人出席,一名新提拔上来的工部侍郎宣读了内阁确认的名单。
这场面之隆重,工部里的老匠人们也没见过几次。
不是上面对这批花钱进来的新人有多么重视。
而是通知他们:
西南边区平定不久,田园荒废,户口十不存一,八皇子主动请缨,坐镇西南,为抚远大将军清理叛军提供支援。
现在八皇子受封滇王,即将启程前往八千里外的云南,六部及军队都要派出人马随滇王就藩,经过精挑细选,确定以下名单。
消息一出,顿时人心惶惶,有人当场就大哭起来,有人想跳墙逃走,场面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