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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善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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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时分,阜宁城里重又升起炊烟,冷绣丹在院子里捣药,预备把后面的几帖药都准备好,留下一个药阁弟子在这里照顾病人,其他人尽快动身,继续赶往隐幽堡。
石杵咚咚敲在臼里,一只散养在院里的猫厌烦这声音,跳到房顶上躺着了。闻人杕过去拿走石杵,代替她捣药,声音小了许多。
“还在生气?”
“没有,”冷绣丹得了空,吃着万渊宗弟子送来的烙饼,“他怎么样了?”
“还睡着,估摸着再过一个时辰也该醒了。”
“那就好。”
一阵沉默过后,闻人杕换了一臼药,又道:“绣丹,现在有两个病人,一个是朱门绣户里的,一个是路边的乞丐,你救谁?”
冷绣丹奇怪地看着他:“当然是两个都救。”
“这就对了,我们是医者,眼里的病人没有贵贱之分。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们都会拼尽全力救治。既同也是一样,而他之所以不顾性命地去做,是因为于他而言,他的命和乞丐的命也没什么区别,他从不觉得自己是拯救者。这一点,我也是后来才发现。他的心结,还需他自己去破,你做的已经足够多了。反而是你,虽然你从不提起,但过往的阴影在你身上从未散去。绣丹,一些念一旦成了执,伤人伤己。不要让它束缚住你。不需改变既同,他身边自然有朋友照顾。改变规则就好,这也是阁主相信你能做到的事。”
冷绣丹放下半块凉了的饼,半晌才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酸文?”
“哈哈哈哈,”闻人杕大笑,“我是看得开,看得透点而已。我也不爱讲大道理,徒惹人厌。今日份的大师兄就当到这里,我先去看看既同醒没醒。”
闻人杕估计得一点不差,一个时辰之后,既同睁开眼睛时,盛途正倚坐在床边,翻着一本不知什么书,聚精会神的样子,嘴角不时勾起笑意,眸子里映着秋日的阳光,颜色浅了些,像琥珀。
“在看什么?”既同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
盛途翻了一页书,笑道:“先生看了这么久,也没看出来是什么书?”
“我看的又不是书……咳咳,”既同察觉失言,忙用咳嗽声掩饰过去。
盛途起身给他倒了杯水,扶他坐起来,说:“就是寻常话本,打发时间而已。”
既同低头把水喝了,手里转着杯子:“你在这儿坐了多久?”
“也就大半个时辰,吃完早饭来的,回来的时候背着你走了一路,把我饿坏了。”
“啊,抱歉……”
盛途笑得不行:“逗你的,有什么好道歉的。”
既同窘迫地握紧了杯子,小心翼翼往门口看了一眼。
盛途便道:“冷姑娘忙着给那个万渊宗的弟子治伤,一时半会儿没空过来。不过刚回来的时候,她倒是气得说要一掌拍死你,把你扔到鬼界,让你在里面做个鬼先生来着。”
既同紧张地提了一口气,而后反应过来:“你又拿我开玩笑。”
“这回倒是学聪明了?”盛途把那只快要被盘得发亮的水杯拿走,又递给既同一碗温在热水里的青菜肉糜粥,“吃点东西吧,下午我们就又要动身,马车已经备好了,只等冷姑娘他们准备好了就走。”
“马车走起来慢得很,咱们不是骑马就好吗?”
盛途:“谁跟你咱们?你这个身体还敢骑马,风餐露宿的,伤要不要好了?原本想把你留在这儿养伤,但想着你醒来肯定不愿,与其让你自己带着伤一个人赶路,不如就带你一起。茂棠说你的伤没有大碍,趁着路上的这段时间养一养,也就差不多了。”
“可是……”
“没有可是,你是为了救人才受的伤,这点照顾受得理所应当,不用总委屈自己。再说,隐幽堡那边还有一场硬仗,你也需要养精蓄锐,又不是白吃白喝。”
既同语塞,揪着被面揉搓,嘟囔道:“你怎么知道我想说什么?”
盛途笑道:“你想什么都在脸上了,不难猜。”
既同暗想,我是藏不住心思,不比你,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盛途又笑:“率真有率真的好处,何况我们初相识,相处久了,先生自然能了解我的想法。”
既同呼噜噜把一碗粥喝完,一语不发躺回床上,拉上被子把头也蒙住。
盛途隔着被子拍他:“我这人本就不着调,先生不要生气。蒙着头睡不舒服,我这就出去,你安心休息,下午我来叫你。”
既同怕他又是哄人,过了好一会儿才露出头来,屋子里果然没了人,只有床头矮凳上放了一杯水,话本也留下了。既同闭上眼睛,回想起在鬼界时被盛途背在背上的情景。
这世上背过他的,以前只有两个。一个是借尸还魂,因为自身经历和执念的缘故,那副尸体也没了脊骨,背上的皮肉都外翻着,既同趴在他背上,总是硌得慌。还有一个,年岁尚小,瘦骨嶙峋,背着他走路时摇摇晃晃,叫人心惊胆战。
盛途的背宽阔而厚实,背着他走路时脚步沉稳,让人心安。所以他才支撑不住昏了过去,因为他相信盛途会带他离开鬼界。明明相识不久,既同也说不清这份信任感从何而来。他试图弄清缘由,然而在想清楚之前,就又陷入沉睡。
一辆做工华丽马车随着马队缓缓驶出阜宁城,出城之后,队伍加快了速度。为免马车颠簸,车里铺了厚厚几层绒毯。盛途送既同上车时说,要不是如今已没了皇室,阜宁又条件有限,万渊宗的人恨不得找来皇辇给他坐。
既同躺在绒毯上,总归有点不自在。好在车帘半掀,盛途就在旁边骑马与他并行。过了一阵,马车临时停下,冷绣丹钻了进来,递给他一个水袋和一粒药丸:“该吃药了。”
她语气平和,既同反而更加不安,试探道:“当时情况紧急,时间有限,时机转瞬即逝,要想拿到婴灵果,只能……”
冷绣丹打断他:“我没有生气,具体情形,那个……盛公子已经跟我们说过了。我也想明白了,你从小开始拜师修道,修的是一颗扶危济困的心。你就是这样的人,改不了,也不用改。我修的是医道,就是为了治病救人的。总有一天,我能把到了阎罗殿的人都拉回来。所以,我们各自走好各自的路,但这两条路是相伴而行,也会通向同一个地方,就够了。”
既同粲然一笑:“你一定能做到。”
打消了既同的顾虑,冷绣丹方问:“当时你跳进去之后,发生了什么,怎么受的伤。”
既同两指搓着毯子上的绒毛,回想当时的感受,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似乎又席卷而来。但在药物的作用下,他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因此安心道:“我拿到婴灵果之后,被那些藤蔓缠住。也许是受此影响,我看到了许多婴孩生前的回忆。或者说,是亲身体会到。”
“如果只是回忆,那为何……”
“与其说是回忆,不如说是经历,死亡的经历。”既同皱了皱眉,“她们刚刚出生,却被人一眼判了死刑,溺死的,掐死的,扔在雪地里冻死的,或是被豺狼啃食……我感受了无数个婴儿所经历的死亡。”
冷绣丹默然,许久才道:“因为她们和我一样,是吗?”这种事她听过许多,只有她是幸存下来的那个,是被母亲给予无限温柔的爱的那个。
既同点头,神情看似平静,手却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毕现:“这不公平。”
冷绣丹抬眼看向车窗外掠过的风景,语气坚定:“当然不公平。”
盛途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这样的事他也有所耳闻。起先是愤怒,然而那时他还没有那样的能力去改变,最后只能被无能为力所带来的痛苦折磨。后来他渐渐明白,这世道不改,这样的事就一直会发生。
在那鬼婴体内的经历同样会一直折磨既同,但眼下他需要养伤,盛途打算把话题岔开:“难怪,那个湖心岛周围甚少有鬼物踏足。我们见过的那些红果子,还有湖里的手掌,是无数婴灵的力量聚合而成。这些力量合为一体,助植物修炼本体,成为了鬼界目前最强的一个,所以才能占据湖心岛,降服众鬼。也许,它真的能成为下一任鬼王,统领鬼界。”
“怪不得这么难对付,”既同把拳头微微松开,接住他的话题,“连我的法器也丢在里面了。”
“啊,”盛途弯腰看进车里,“早知道让它把法器也吐出来,看来是我烧它烧得不够厉害。”
既同笑道:“你也别太欺负它,说到底是我们擅自闯入,还不问自取。那法器已与它融为一体,大概也吐不出来了。好在有惊无险,法器还可再炼,婴灵果可是难再得,也算值了。”
“没关系,”盛途理直气壮,“到了隐幽堡,让万渊宗的人替你找一把最趁手的剑先用着。你救了他们这么多门人,这点只能算利息。”
既同忽然好奇:“说起来,我们初见之时,我便觉得公子家境殷实,起初以为是家有余财,现在想来,公子是替富庶人家办事赚的?难为你,竟能从宗门弟子手里抢生意。”
“额……”那些事盛途一向是做惯了的,此时却不知怎的有点心虚,“差不多吧,也没什么难的,豁出脸皮不要就是了。”
“哈哈哈哈!”既同放声大笑,声音清澈爽朗,听得盛途一阵心旌摇动。
冷绣丹在一旁看着,再看盛途时,少了些许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