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贰》云汜

7、古阴·收徒

　　贾府如今只有贾老爷与贾老妇人尚在人世，因为儿子跑了，儿媳难产而死，夫妇俩极为疼爱小孩，见宋宋受伤连忙遣丫鬟去请医师。

　　婆桫村民虽然没能乘龙升天，但好歹是半神后裔，伤口里的阴气被雨师妾剔除，剩下那点皮肉伤对半神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一个晚上便能愈合，不出意外明早周涣还能准时接受纠缠服务。

　　雨师妾正要跟他说轩辕弓的事，二人在廊下谈话。

　　“你似乎对她颇为头疼。”雨师妾见他无可奈何，“为何不愿收她为徒？”

　　周涣心道难为她看出来了，倚着廊柱眺望青云月色，烦闷道：“学者必求师，从师不可不谨也。我虽然常王婆卖瓜，但对自己的斤两非常熟悉，我教不了她东西，更何况——”他顿了顿，浅若琉璃的眼睛扫过她，在心里默默道：——更何况我连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谈何收徒。

　　雨师妾不知道他的心思，良久，发出似笑非笑的轻呵：“周涣，你可曾听我讲过清冷渊的故事？”

　　雪童说寒毒出自那个地方，他后来查了资料，是个寒冷荒芜的极寒深渊，曾是上古古战场，气候极端不可居人，曾有一神居住，在那后来却也搬走了，随后便再无记载。

　　“那是囚禁我的地方。”雨师妾缓缓说道，“我曾说过，我任神官是因欠天帝一个人情，而清冷渊，便是一切的开始。”

　　关于清冷渊与雨师妾之间的联系，通过一路来的只言片语，周涣知道她曾因犯罪而被囚禁于清冷渊千年，最终是鬼族的收留铸就这样一个阴君。凡人穷极一生不过百年高寿，一千年可以供他们多少轮回，她却在那样的牢狱待了千年。周涣开口问：“你犯了什么罪，以至于关押千年还不够，还要搭上后半生的自由当神官，就为了偿还天帝的恩情？”

　　雨师妾缓慢摇头，又露出头疼的模样，周涣心下一乱，连忙扶住她，他懂得规避痛苦，良久试探道：“在清冷渊的日子好过吗？”

　　竹影摇曳，雨师妾表示无甚可说，道：“今夜说这些我并没有抱任何目的，只是感叹世事造化，在此之前我从不觉得会经历难忘的事，或遇见可托付后背的人，可一路来能经历这些，我很开心。”

　　很久没这样促膝长谈，月如青霜，将五官雕琢得好似玉砌，目若秋水，清浊分明。太静了，静得能听见池鱼的声音和穿林打叶的细响，这么静的后果便是听到宋宋因扎针带来的鬼哭狼嚎。

　　蓦然拉回思绪，周涣笑道：“……很吵对不对？”

　　雨师妾颔首道：“……若真不愿意收徒，你可以找孟惊寒与云湦求助，他们或许有经验。”

　　周涣回想道：“写了的，耳朵起茧子的第三天给师父师兄写信希望有什么对策指点，结果师父没回师兄回了一句话。”

　　——师弟，你小时候狗都嫌，建议做人不要太双标，洗洗睡。

　　这就是师兄回信的内容。

　　师兄弟俩一贯爱互损牙眼，见怪不怪，倒是这话勾起几丝回忆，俗话说七八岁的孩子狗都嫌，送上山时他好巧不巧正是七八岁，那段时日孟惊寒手里总少不了两本书：《心平气和》《暴力不可取》。

　　那段时日雨师妾总是频繁造访孟惊寒，其一目的便是看他将便宜徒弟养得如何。二人正在品茗，上好的空山青岚，上好的锦绣彤云，上好的碧螺春，孟惊寒的书还没翻两页，远处传来云湦的声音：“孟师叔！涣师弟又把抱一壳上的绿毛拔啦——”

　　抱一是孟惊寒从小豢养的绿毛龟，因为师祖剑农说养好了可以送终，孟惊寒极为宝贝，从小用最好的绿豆饼喂食，用最干净的秋水池豢养，周涣多少个体罚日月是在抱一的陪伴下度过的。

　　他小声辩解：“我已经粘回去了，云湦你个告状鬼——”蓦然大声：“师父你不要听七师兄瞎说，我才没有！”

　　咔，上好的紫檀木拂尘柄便断了，孟惊寒望向她，却是用严肃无比的语气认真探讨：“他这个年纪，打不打得？”

　　周涣没想到她居然记得这么久远的事，面子有些挂不住，连忙换话题，问她可有发现城中古怪事物。

　　大晁并无宵禁，抵达古阴时临近傍晚，夜市的华灯初上，街上行人并不算少，不知道怎么总觉得城中人看待他们的目光有些异样，而且据管家交代，古阴城近来多女子特别是孕妇难产而死。

　　古阴城不过一临水小城，且不说一个小城镇孕妇不多，更何况频繁难产下葬，有些巧合。再加上归如眉的加入，事情有些棘手。

　　雨师妾想起此行谈话的目的，将轩辕弓的秘密告诉他。

　　这次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半笑着试探地问道：“你三番五次提那丫头，真这么想让我收她为徒啊，能不能说说理由？”

　　“她性子活泼单纯，颇为讨喜，收作徒弟也不错。”

　　他转了转眼珠，意味深长道：“哦？原来你喜欢活泼的？”

　　“我喜欢你这样的。”她不假思索地回敬。

　　不知何时起二人时常会说这种似真非真的话回敬对方，好似要恶心对方，如同民间打不过敌人就亲敌人一口一样，可谓自损一千敌伤八百，可其中几分真几分假耐人寻味。

　　周涣想起林间宋宋的话，这不想不要紧，一路上那丫头缠着她的景象浮现眼前，雨师妾对她是有求必应，现在居然连收徒都打算答应了，他当初接受过这么和平友好的熏陶吗？没有！不禁有些不满，啧了一声嘻嘻笑道：“既然这样你还想让我收徒，有我一个陪你还不够，你还想享齐人之福，雨师姐姐，你未免太无情太贪心了吧？”

　　雨师妾直愣愣地盯着他的眼睛，目光炽热而不加修饰，周涣再也装不下去，迟疑道：“你……要干嘛？”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为人需有鸿鹄之志，所以，即便身处家穷人丑之境，也应坚定左拥右抱之志，我这思想有何不可？”

　　“……雨师妾！”

　　明知道她在戏弄，周涣却忍不住发作，这时门落声传来，老医师按着医箱看向这里招他二人过去。

　　——结果是劈头盖脸一顿痛骂。老医师年纪大了有些八卦，躲在暗处看了他们许久。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思想不一样，但这未免太荒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能行如此之事？！”

　　“……什么？”

　　“深更半夜，一个道士，一个年轻姑娘怎么可以做这种苟且之事……！”老医师恨铁不成钢。

　　周涣目瞪口呆，蓦然明白他在说什么，虽然不明白他二人在角落开玩笑怎么他能听得那么清楚，但还是选择先安抚老人：“老人家消消气，这其中可能有些误会，若对您老实在造成困扰，贫道这就道歉……”

　　“……怎么能带孩子去乱葬岗玩！”老医师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地憋出最后一句话。

　　周涣一愣。老医师慷慨激昂道：“伤口里有阴气，阴气是什么？——乱葬岗万人堆有的东西！你们不是半夜带她去坟地玩是什么？我知道小年轻不喜欢约束，比如贾家少爷死之前隔三差五泡花楼，但万事要有度，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坟头玩闹更是对祖先的大不敬，下次别再犯了！”

　　合着是自己误会了，周涣正要解释前因后果，想了想还是不说为妙，随即说感谢他的谆谆教诲下次再也不犯了，老医师哼了一鼻子走人。

　　银子是鉴定事物水平的最佳量尺，医馆多年坐诊的医师加雨师妾的灵力，翌日宋宋继续活蹦乱跳如菜市场上的鲜鱼。

　　大抵是老人家都特别喜欢小孩子，贾老夫妇甚至特地炖了锅补品让她养伤。

　　周涣迟疑道：“……你抱的是什么东西？”

　　宋宋道：“是老爷和夫人给我炖的猪皮冻啊～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好像很喜欢我的样子，老人家一片好意，我不能不吃对吧。”

　　周涣青着脸问：“里面是不是还加了白萝卜？”

　　宋宋点头，把锅凑他鼻子下：“要是你收我当徒弟的话我可以分你小半锅。”

　　周涣后退三尺，忍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捂着鼻子夺门而出，角落里蓝光散开，落在地上化成一阵闪耀齑粉，雨师妾从中走来。

　　宋宋走上前疑惑怎么回事，雨师妾抚头示意无碍：“他天生不喜欢此物，以后勿要拿激他。”

　　宋宋看了眼洞开的门，又看了看她，雨师妾一边检查她的伤势，察觉到她一直盯着，疑惑而淡然地嗯了一声：“怎么了？”

　　宋宋连忙摇头，她才不会提为什么雨师姐姐对青涯哥哥这么了解，看了下完全愈合的伤口，丧气道：“如果没有我，昨晚道长哥哥就能捉住它了，我果然还是太胡闹了，明天我还是走吧……”

　　“窝囊。”雨师妾出声，“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鱼渊，不知地之厚也。你正因出来了所以知道天外有天，既然这般，更应穷而后工，而不是畏缩惧事。”

　　宋宋睁大了眼，消化片刻，恍然大悟道：“雨师姐姐，你这是……不赶我了么？”

　　“还有你师父，”雨师妾嗯了一声眄她，“我二人何曾赶过你？”

　　砰！宋宋慌乱捡起筷子，起身又撞到桌角，于是顶着大包扒拉快要倒的桌子，幸亏她挥袖得及时才稳住那锅猪皮冻与梨木圆桌。宋宋揉了揉大包，企图从那张无悲无喜的容颜里看出一丝戏谑之意好清醒清醒，但横竖只看到一个意思——鬼才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