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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顾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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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你是不是根本不爱我!”
男歌手在狭窄的舞台上伴着炸裂的音乐嘶吼,灿烂的灯光胡乱晃动,斑斓的色彩扫过舞池中入魔狂舞的男男女女。
肢体躯干摇晃着,放肆到了极点,就仿佛头发都能听懂摇滚了。
“枝枝这首歌就交给你了啊。”女人热情地说着,翕张的红唇娇艳欲滴,笑得格外灿烂。
顾枝举着一杯蓝色的鸡尾酒,胡乱点着头,皱着眉头答道:“嗯,我找找灵感就动笔。”
“嘻嘻。”女人靠近她的耳畔,甚至于顾枝怀疑她惨白的粉底会掉到自己的身上。
她耳畔是女人矫揉甜腻的声音:“约好了,这首歌是我的哦。”
是你的是你的!你不用反复强调!
顾枝忍着想吼出来的烦躁,顶着摇摇欲坠的笑容点头应着,举起杯子示意:“来,干。”
“干!”女人微笑,一口闷了下去,然后扭着水蛇般的腰肢走进舞池,像一滴颜料,转瞬与调色盘上一片花花绿绿融为一体。
顾枝看得眼睛疼,放下只抿了一口的酒杯,慢悠悠地往吧台晃过去。
她的第一单代写,算是谈成了。
底线这个东西,打破过一次,可就缝不回去了。
从今往后,她亲手写的歌,可能都不再姓顾,得是别人家领养的孩子了。
那个女人姓什么来着?
想了想顾枝又觉得自己思考这个问题实在可笑。
不管姓什么,反正不跟她姓。
拐过弯,炸裂般的音乐终于不再像是在耳边回响,顾枝懒洋洋地往吧台上一坐,不再动弹了。
“怎么,谈成了?”声声站在吧台里擦着高脚杯,眼皮都不抬一下,一边随口问着,一边认真地看着吧台桌面上放的纸。
哦,今天数学。
顾枝瞥了一眼那纸上的内容,脑海中不知道什么动了一下,随即转过视线,低头看着自己搭在台沿的手。
顶漂亮的一双手,再提及音乐,让人不由得想这双手能创造出怎样的旋律。
实际上顾枝只是个活粉只几百,养活自己都难的——现在是代笔枪手了吧。
看着涂的黑指甲油有些脱落,她也懒得卸,就这么随它去,所以也无所谓地说道:“应该成了吧。”
反正这买卖不签合同的。
“那女的风评不太好,我希望你不要卖给她。”声声抬起头,认真地建议道。
“我知道。”顾枝说。
她还看不起她,对着她的挣扎和不情愿,抱以皮笑肉不笑的不屑。
但是她能怎么办呢?
“我缺钱啊!”顾枝咬着牙说道,一拳捶在冰冷的大理石上。
声声点到为止,把杯子挂起来,借着吧台朦胧的灯光认真地看纸张上的题目。
顾枝不觉再瞥了一眼。
“第二步证的太麻烦了,应该直接取平行线。”她说完,自己都惊讶了一下,然后闭嘴安静如鸡,想当自己什么都没说。
声声又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语气有些微控诉:“老赵说得没错,你果然学习很好。”
学习好到大学肄业成为失业群众,仍对一道高中生的圆锥曲线题的做法念念不忘。
安静失败,顾枝站起来,顺着吧台侧边的楼梯走过去,踏上第一级台阶的时候,她扭过头,声声同学还在沉静地看着她。
“第一,我学习好是过去式,现在看到数学就头痛,你别请教我任何问题,免打扰。”
她挥起胳膊打了个叉。
“第二,你这个眼神太像他,我不喜欢。”
扔下这两条,顾枝径直上楼,准备随便怼点“灵感”交差,好混明天的饭钱。
酒吧舞池在地下一层,一层是门厅与过道,也当库房堆放一些杂物。
顾枝爬上二楼。
过道很窄,灯光很昏,墙上挤着两排毫无特色的白铁门,是酒吧员工和她这个半驻唱半租户的住处。
她数到属于自己的那扇门,插上钥匙,拧开。
门“砰”的一声关上,顾枝把自己放置在黑暗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靠着门板,听着它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咿呀声,再因为她的静止而渐渐平息。
顾枝从看见声声的第一眼起,就觉得他像沈默,像她从十一岁一直憧憬到二十二岁的那个人。
她人生的一半那么长,都在荆棘与泥泞中仰望,仰望那一颗明星恒久的光亮。
声声当然不是他。
虽然他那双黝黑的眼睛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真的很像他。
少年人正在抽条的年纪,生机勃勃得像一蓬草,一天一个样似的疯狂生长,又小大人一样比真大人还要成熟稳重。
顾枝不由得想,她看不到沈默的时候,他是否也是这个样子。
她看见他的时候,大多是他在台上领奖,她在台下,做几百几千分之一的观众。
那个少年,总是沉默着从老师或校长手中接过奖状奖杯,发表寥寥几句感想,鞠躬,下台。
她知道他的眼眸很黑,知道他跳级很快,在数学这个领域,是怎样的天才。
他们之间,有一道那样深的鸿沟啊。
顾枝悠长地叹了一口气,反手按开灯,白炽灯“滋”一声跳了两跳,亮了,她眯一下眼再睁开,爆炸似的色彩映入眼帘。
四五平米的小空间里,电子琴与吉他,还有其它的四五样乐器摆了个齐全,再挤着一桌一椅,草稿纸从桌子上铺到地上,以至于毫无落脚之地。
墙上的痕迹是屋子的上一任主人留的,喷绘的色彩浓烈得一塌糊涂,从天花板到两扇门无一幸免,乍一看像走到了大桥下。
但顾枝还没有惨到住桥洞,她只是住了一个桥洞一样的房间。
呃不,勉强称为工作间罢了。
顾枝心里烦,看到这奇葩的墙面心里更烦,关上灯眼不见为净,踩着一地稿纸推开门。
凉凉的光洒在床上地上,当然是路灯光。
这个房间里一切都是白的,包括墙面,是顾枝用租房后仅剩的一点钱买的腻子,自己拿着刮板一点一点,掩去原本那个性十足的喷绘。
腻子不够的地方,用不多的家具挡住了。
顾枝很满意。
所以现在她很平静地倒在床上,看玻璃外的世界。
远方并不太远的地方,有一栋楼,灯光一行一行,色彩不尽相同,像许多根直线连缀着方片宝石。
那是渝宁大学的主楼。
沈默就在那里。
而想想自己,脑海中那个女人尖削的下巴腻人的笑一闪而过,眼底毫不掩饰的轻蔑都满溢了出来。
她自嘲地笑笑。
穷,真是让她维持自己最后底线的底气都没有了。
顾枝翻身又坐起来,趁着灯光翻遍自己全身上下,牛仔裤夹克衫连帽卫衣共计八个口袋。
除了一张公交卡一张身份证,还有两张纸币三个硬币。
一共二十六块六。
顾枝把身份证收起来,端详公交卡上的一寸照片。
这还是张学生卡,坐公交有二五折,还在有效期内,里面估计有二十多块钱。
她陷入深深的思考。
她能否把这张卡三十块钱卖掉,再去马路对面买点馒头就咸菜?
咳,还有房租。
老赵是黑心酒吧老板,又不是做慈善的。
只能卖歌了么?
顾枝收拢好自己最后的资产攥在手心,跌回硬邦邦的床板上,又想叹气了。
这时电话响了,她拿起手机。
这玩意儿可不可以卖了?
顾枝想法有点危险,然后看到是个没有显示标记广告营销的陌生来电。
她接通电话。
“喂?”
“喂,您好,是想听音乐的枝枝小姐么?”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紧张与拘谨。
学生气?
顾枝的眼睛亮了亮,然后就听到对面的语不惊人死不休。
“嗯,是这样的,我们想请您当面见一下吃个饭。”他很婉转地说道,然后忽然急促起来。
“价格好商量!多少钱都可以!”
“咳,咳咳!”顾枝直接被一口气呛到,咳了两下才缓过来。
她坐起来,抹去眼角生理性的一点湿润,整理语气冷笑着说:“小朋友,不管你是从哪里拿到的我的电话,我得说一句。”
“我,唱歌的,不是卖什么玩意儿的!”
她直接把电话挂掉,再把手机摔倒被子上,觉得一点都不解气。
不威风。
生气!
这年头都是些什么人啊。
找枪手写歌的网红也就算了,这个“价格好商量”,当她是什么啊。
电话又响了,还是陌生来电。
顾枝把手机捡起来,一看,这个号码一点都不陌生,她刚挂掉一个。
哟呵,还来?
她骂不死他!
顾枝接通电话,蓄起如虹气势,准备一口气骂他个十分钟,权当打发时间好了,顺便出出气。
“喂。”
那边却响起一个平静的女声,顾枝仅一瞬,脑海就勾勒出一个成熟稳重的大姐姐形象。
“我是杜凌,渝宁大学的学生。”她自我介绍道,顾枝听完,渐渐平复了气焰。
杜凌?
那刚才就是误会吧。
“抱歉刚才我的学弟可能表述不清,造成了您的误会。”杜凌解释道,声音清清冷冷的,和顾枝印象里如出一辙。
她记得杜凌,是因为她是渝宁大学的博士生,还是沈默参与的项目的主负责人之一。
当然后者的权重大一点,沈默有关的事情嘛。
她还听过这位学姐的讲座。
电话里声音有点失真,但这会儿顾枝也听出来了。
“没关系,您有什么事情么?”她问道。
“是这样的,我们想邀请您参与一个项目的实验部分。”杜凌礼貌地说道。
好像虚拟现实相关的,似乎还与人脑记忆有关?
顾枝回忆着沈默的项目研究内容,眯了下眼睛,对做小白鼠毫无兴趣。
“免谈,谢谢。”她连婉拒的理由都懒得想。
“我们会保障您包括人身安全与隐私在内的各项权利。”杜凌不紧不慢地说道。
“恕我直言——”顾枝想给个干脆点的理由了。
“最高报酬二十万。”杜凌平静地扔出最大的筹码,仿佛在说“二十块”。
顾枝掰了下手指数零,再看一眼手心攥着的二十六块六:“在哪里进行见面商谈?”
改口相当之快,而且脸不红心不跳,毫无负担感。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有钱不赚是二傻子。
当然要看合理性与安全性,顾枝给自己加了重保障,稍想想,又加了一重筹码。
能见到沈默吧?
她想着,随手在手机键盘敲下“沈默”两个字。
酒吧的WIFI极好,搜索结果一瞬转出来。
“沈默,渝宁大学数学系研究生,现从事虚拟现实相关研究,曾获得……”
那张青年的照片跳了出来,是他领奖时微笑着的脸庞。
顾枝与照片上的沈默对视了两秒,强行当做他是在对她笑。
她在想什么呀?
顾枝唾弃着自己,想按返回退出页面,却不慎点入联想词。
渝宁大学。
顾枝点着退出,从下往上扫了一眼。
“渝宁大学虚拟现实记忆模型研究卓有成效。”
“渝宁大学高材生割腕自杀,至今昏迷不醒……”
页面切换,顾枝连忙点返回。
她盯着那图片。
殷红的血,与被打码的人。
码不厚,但也规规矩矩地糊住五官。
然而有个人顾枝仰望了他太久,哪怕马赛克打得再厚,她也能够认出来。
沈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