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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蓝玫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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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深蓝区的圣墓毋庸置疑是全市规格最高的,过去谁能想到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竟然开辟了这样一块堪比高尔夫球场的墓地群。而仅一墙之隔,便是充满了混乱与罪恶的平民巷。这一堵并不高的电网墙,用1000伏的电压分裂开了两个黑白颠倒的世界。
祁信曾有一次为了追踪报道一起官员贪污案偷偷来过这里,好不容易费尽心思才拍到了官员的正脸,还没等发出去,便收到了上面领导的警告。
那件案子终究是不了了之了。这一次呢?
祁信瞥了眼后视镜,林中裕死亡的真相,或许只有林默才知道。他要怎么做才能让林默说出来?他注意到林默的白衬衣有些皱了,微敞的领口露出了锁骨有着锋利而单薄的意味。他的手指长而白皙,骨节分明,右手的小指上戴着一个银色的尾戒,上面似乎刻了一朵玫瑰,凹陷处填充了蓝色的涂料,闪着奇异的光泽。祁信想起了手机里的那张深蓝通行证上的蓝玫瑰。
“你是哪个电视台的?”
林默注意到了祁信的目光,问道。
祁信本想说NHD,转念一想,还是撒了谎,“三利。”
“我去过你们那。”林默笑了笑。
“什么时候?……便利店那次?”
“不,”林默看向窗外,回忆道,“早几个月之前事了,那时候你们台里的制作人邀请我去参加节目。”
“难怪我在便利店里觉得你很眼熟,没准儿以前真的照过面呢。”祁信哈哈道。
林默没回答他,他看向窗外,天气阴沉了下来,几点雨突然砸在了玻璃上。
他转过头来问祁信:“你这次除了跟拍我,还有什么任务吗?”
“嗯,本来只是想拍几张照片,不过,既然都被你发现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之后约个专访吗?你也不希望你叔叔死后还被抹黑吧?”
瑟琳并没有交代他更多,但按照他的经验,如果这次能有一个近距离的专访视频,应该会很有用。
“好。等葬礼结束之后。”
林默和祁信下了车,雨开始下了起来。他们来到选定的墓碑前的时候,已经有人在等候。好几个政客模样的人穿着差不多款式的黑色西装撑着黑伞站成了两排。在这一片肃穆中唯独一抹红色尤其亮眼,那是一个穿着红色紧身裙的婀娜少妇。
林默抱着骨灰盒逐一和那些政客点头,到了莉安面前却没有停顿,径直走了过去。祁信撑着伞跟在他的身侧,林默走过的时候,他愣了下,他分明瞥见那女人的眼神里闪过恶毒的怨恨。
主持葬礼的牧师全身包裹在黑色长袍里,神情虽然极其严肃,但他嘴上的八撇型胡子实在长得抱歉,反倒让他更像个滑稽的蹩脚演员。
他从林默的手中接过骨灰盒,高高捧起,举过头顶。
“神赐予福地,降下甘霖,惠泽众人,洗涤凡尘……”
长长的诵词仿佛没有尽头,祁信听得昏昏欲睡。他想起幼年时看到的葬礼,那漫天飞扬的黄色纸钱和一步三叩首的送葬人。
那是很模糊很久远的事了。久到仿佛另一个世纪。
林默站在他的旁边,松垮的白衬衣被风吹得鼓起,显得他的身影越发单薄。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路灯下的监视器像是开启了某个开关闪了闪开始悄悄转动了起来。
“各部门注意了,注意了。葬礼马上就要结束了。03号机,你在干嘛?镜头给我放大!拍林默的特写!快点!切到牧师前面的骨灰盒,fuck,这清晰度是被狗吃了吗?你以为在拍恐怖片?!”
“不是,导演,现在那里在下雨啊,这个监控是最近的了,镜头脏了也没办法。这已经是最大的清晰度了。”
“声音呢?声音在哪里?”被叫做“导演”的中年男人对满大厅仪器后的人怒吼道。
“街道的监控离他们距离太远,收不了音。”一个技术人员模样的人摘下耳机说道。
“一群蠢货!妮娜呢?她在哪里,她怎么不在现场?!不是让她扮成老妈子跟过去了吗!”
“林默没有按照原计划等车过去,他撇下妮娜上了那个人的车。”技术人员指着视频里的祁信说。
“这他妈的又是谁?!”导演把手里的文件本摔了出去。
“好像是个司机……”被骂的技术人员小声说道。
“放你妈的屁!司机脑袋脖子上会挂着相机吗?!”
“导演,发这么大的火气可不好,伤身体。”瑟琳走了进来,捡起了文件本,只见文件本上写着:深蓝
“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板对这次的任务非常看重。没拍到林中裕的死亡画面已经惹得老板不高兴了,这后面要是不再加把劲,我看啊,不仅是我,你们这些人都得玩完!”导演指着那群技术人员恶狠狠地说。
“所以我这不是给你送人过来了。”瑟琳眨了眨眼,微笑。
“送人?人在哪呢?”
“喏,在那里。”瑟琳指着屏幕里的祁信。
“他是你的人?”
“新招进来的实习生。怎么样?还不错吧。”瑟琳得意,“你要的录音和视频,待会就有了。”
祁信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打开一看,是瑟琳发来的消息。
导演转过头去,屏幕里葬礼已经结束,祁信低头拿出手机按了什么,墓地的现场声音响了起来。
“有意思,他知道自己也被拍了吗?”
“不知道不是更有意思吗?毕竟,客户们都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瑟琳的手轻轻拂过文件上的深蓝二字。
“你这个女人,还是这么贼。”导演指了指瑟琳,笑道,脸上的表情变得暧昧起来。
葬礼过后,林默让祁信开车回到了自己家中。这是一栋独门独户的小别墅,所有设施一应俱全。祁信进来的时候左右张望,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祁信拿出相机,架好了三脚架。
林默在开放式的厨房砌好了茶端过来。
“平时你都是一个人住?”祁信忍不住问。
“嗯。”林默将倒好的茶推到了祁信的面前。
瓷白的精致茶杯里一两片茶叶浮动着。
“你的经纪人呢?你应该有经纪人吧?”
“没有工作的时候我不太希望被人打扰。这也是我为什么选择这里的原因。深蓝区一般人可进不来。”林默靠在沙发上,右手撑着自己的下巴。
“这样啊,的确。”
这屋的家具陈设都是灰白色的色调,惊人的统一,就连墙上的装饰画都是黑白色的,虽有极简的意味,但也未免太闷了些。
祁信按下相机开关,坐到了沙发上。
“我们现在正式开始吧,这里是待会可能问道的问题,你可以先看一下。”祁信递过去一张白纸,上面是他刚才手写的提要。
“我不认识汉字。”林默盯着白纸上飞扬的行楷看了一会儿说。
“你不是会汉语吗?”祁信纳闷。
“只会说,不认字。”林默抬眼解释,“我在中国的时候,没有上过学。”
祁信拿过白纸,在汉字下面一行,翻了一遍英文。
“谢谢。”
林默接过纸张,粗略看了一眼,便放下了。
“没有问题,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祁信暗暗吃惊,他还没有见过像林默这么大方的受访人,他咬了咬牙,还是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林中裕是你的叔叔,你对他这次的意外死亡有什么看法?”
“意外死亡……我这个叔叔脾气古怪得很,虽然我是他在这里唯一的亲人,不过平素里他忙着工作,不怎么常和我联系。以前每周五的时候,我会去拜访他一次,不过上个礼拜,我刚好有些别的事没过去,没想到,他就出事了。”
“外界对林中裕的死有很多猜测,你觉得他是自杀还是他杀?”
林默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自杀。”
“他为什么要自杀?”
“这个么,”林默从旁边的牛皮包里抽出一叠照片,“你看了就知道了。”
照片上是林中裕的尸体,泳池的水被染成了红色,而他的尸体漂浮在偌大的游泳池上方,四肢已经浮肿,面容看上去也很僵硬。
林中裕的身体上并没有中弹的痕迹。
“他的死亡原因是什么?”
“溺水。”
“你是说他故意在自家的游泳池里溺水?游泳池的水深不过两三米,他随时都可以上来。”
“人要是想要死的时候,一个装满水的浴缸就可以做到,何况是游泳池。”
林默放下茶杯。
“他为什么要自杀?”祁信还是有些困惑,“他作为副市长,已经事业有成又名利双收了,什么事情能让他放弃得之不易的一切?”
“我想是他不得不放弃了。这几年,这个城市变成了什么样你作为记者应该很清楚。暴风雨很快就要来了,而到时候,他引以为傲的身份地位和财富将是捅向他心脏的那把匕首。”
“道理我懂,但这世界上蝼蚁尚且偷生,那么多人在贫民窟里苦苦挣扎着也要活下去,他一个坐享其成的副市长,难道就被未知的以后吓破了胆?”
林默笑了笑:“如果从来没有得到过,也就罢了。但要是从云端一夕之间跌入了地狱,我想,也没什么人能撑住吧。”
祁信:“你好像并不为他的死感到难过?”
“为什么要难过?每天这座城里都有无数人的死去,有的人甚至死于非命,而他至少选择了自己的死法。比起来已经够幸运了。不是么?”
“但他好歹是你的叔叔,你刚说了,也是你唯一的亲人。”祁信想起了自己住在乡下的那个远房姑妈,要是有天她死了,自己是否会像林默这么淡定呢。
“我刚也说了,我这个叔叔脾气古怪,并不常和我来往。”
“但是在葬礼上律师说,他把遗产都留给了你。而他那个情妇,分文未得。”
“那是他的选择。”
“说明了在林中裕的眼里,血缘胜过爱情。”
“呵,可能是吧。”林默讥讽地笑了笑,他笑的时候眼里总是有种异样的神采,哪怕这个笑容并不十分友好。
半个小时的采访很快结束了。
林默走到阳台上,抽起了一根烟。袅袅的烟雾里他的面容变得不太真切。祁信收拾好器具,抬头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忽然有种强烈的孤独感。
和他来时的想象一样,即使在这个糟糕的时代里,林默也是“幸运”的,他不用为五斗米折腰,现在还继承了数不尽的财富。可祁信看出来了,林默并不开心,也许他之所以能那么笃定林中裕的自杀心理,是因为他也是这么想的。
“你不着急回去吧?”林默摁灭了烟头,转身问祁信。
“不着急,我借你的电脑把资料传送回去就好。”
“那你就住在这吧,这里有很多空房间。等那个司机来上班了你再走吧。这几天的工资等你走的时候一起结给你。”
祁信应了一声,低头给瑟琳发去了消息。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天色已晚,房间没有开灯。
“冰箱里有吃的,老妈子明天才会过来,你自己解决一下。”说完这句话,林默便上了楼。
祁信看林默上楼后,走到方才林默站着的阳台上,烟的气味还没有散尽。而他发现了林默整栋别墅中唯一一抹色彩。一朵径自绽放的蓝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