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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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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梦惊醒的。
做梦对我来说是很平常的事,只要我见过陌生人,就必然会做预知梦,我早就习惯了。
但昨晚的梦却不太一样,我没有梦见白天见到的陌生人,而是梦见了陈叔。
梦里的陈叔很奇怪,梦里的我也很奇怪。
他站在我家的院子里,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想要递给我。
我没有接,只直直地盯着他看。
陈叔对我说:“拿着。”
梦里的我摇了摇头,把双手背到身后。
我满脑袋问号,不知道我们俩这又是在演哪出。
陈叔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们就这样互相僵持着。
“阿行。”陈叔说,“不要白费力气了。”
梦里的我垂下眼,紧紧地抿住嘴唇。
“你早就知道的,这没有意义。”陈叔说,“ 我们都知道。”
陈叔再次举起了那个东西,我沉默着,终于伸手接了过来,又忍不住想抬头看他。
下一秒,陈叔忽然抬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我愣住了,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转过身去,阿行。”他的嗓音有着属于长辈的宽和与慈爱,手掌轻轻推着我的肩,让我转身背对他。
“陈叔……”我叫了他一声,想要回头,肩膀却被强硬地按住了。
梦里的我突然紧紧抓住他捂在我眼上的手,低声哀求他,“陈叔,再让我看一眼吧,就一眼。”
“求你了,求求你。”
滚烫的热意灼灼地洇湿指缝,却无法撼动他坚固的手掌。
梦里的我哭了。
做梦的我慌了。
不是……这怎么就突然哭起来了?
我隐约嗅到了很不妙的意味。
然而这个梦还没有结束。
“别看了。”陈叔的声音很平静,“你会害怕的。”
我哭得更凶了。
陈叔无奈地叹了口气。
“阿行,”他缓缓推着我向前走,“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不要心软、不要好奇、不要做多余的事。”
“不管看见了什么,都当做没有看见。”
“活得自私一点,对你,和对所有爱你的人都好。”
他笑了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你的期盼一直都没有变过。”
我愣愣地听着这些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心底越发觉得不安。
“熙容是个很残忍的人。”陈叔说。
“别像她那样一意孤行。我希望你对爱着你的那些人,不要那么残忍。”
他松开捂住我眼睛的手:“回去吧,叔要走了。”
“别回头,别看我。”
“让你经受恐惧和痛苦,是对我最大的伤害。”
梦里的我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被他说服了,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东西,只留给了他一个缄默的背影。
我背对着他,在檐廊之下无声地痛哭着,像个被困住的灵魂,或者绊住手脚木偶。
自始至终都没有转头。
我徒劳地旁观。
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软弱无能。
我并不明白梦里发生了什么,但我看见了梦里我的选择。
因为我是如此地理解与痛恨着自己。
“记住我说过的话,阿行。”
梦里,陈叔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你要为自己而活着。”
我忽然地想起了徐昭。
真的可以吗?
反抗命运的后果历历在目,我真的能够自私地活着吗?
“好好朝前走吧,你的人生还有很长呢。”
我的心剧烈地动摇了。
梦里的陈锋林站在我身后,对着我的背影微笑起来:“生日快乐,阿行。”
“祝贺你,成为真正的大人了。”
我醒了。
天花板亮堂堂的。
是早晨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呆愣愣地摸了摸脸颊,干干的。
这个梦……是怎么回事?
强烈的不安感弥漫我的在心间。
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本身就充满不详意味的梦,而是我……根本不应该梦见陈叔才对。
巫女并不能事无巨细地预言一切。
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已熟悉预知梦的规律。
一个晚上,我只能梦见一个人的一段未来。
梦见谁的未来,取决于我和他的熟悉程度,和这段未来对他的重要程度。
我能在梦中看到的,只是一个人在未来一段时间中最重要的转折点。我看不到这段未来发生的具体时间,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发生,能造成什么后果。
比如,如果我梦见一个陌生人没赶上公交车,而不得不在车站等下一班。这就意味着“没坐上这班公交”这件事会对他接下来的一段生活产生巨大的影响。
可能他会因为迟到而被公司解雇,或者刚刚开走的公交不久会发生爆炸而他没上车恰好躲过一劫。
而如果将要被解雇的是一个陌生人,将要躲过爆炸的是另一个陌生人,恰巧他们都在同一天遇见了我,那么我晚上就会梦见那个会躲过爆炸的人。
这是做了近十年预知梦的我摸索出的规律。
越陌生的人,我越容易看见他的未来,尤其是第一次见面的人,我几乎必然会在当晚梦见。
比如……徐昭。
但在今天我明明遇见过那么多陌生人的情况下,我仍然梦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那么原因就只有一个——
这段未来对其所属者的重要性,和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远远超越了所有我遇见的其他人。
那个令人不安的念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猛地掀开被子,翻身下床。
闹钟在我洗漱过后才响起来,我关掉它,换了衣服下楼吃早饭。
饭厅里只有温苓,我拖了张椅子准备坐下,就听见了她诧异地问道:“这一大早的,你要去哪儿?”
我身上穿着外出的衣服,下楼前还顺手在头上扣了顶帽子,因此并不奇怪她会问,只飞快塞了只包子,含糊地应道,“去山上。”
妈妈听见了我们的对话,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笑着问:“难得起这么早,是和小昭去玩吗?”
我噎了一下,不知道她怎么会联想到徐昭,支吾了半晌,才说道,“不是,我就是去看看陈叔他们。”
妈妈好像愣了愣,过了一小会儿,才斟酌着语气,轻声对我说:“和小昭一起去不好么。”
这回轮到我愣住了。
我心里有些泛酸,明明我以前也会独自去山上探望陈叔他们的,为什么徐昭一来,就要时时刻刻和他在一起,处处都要照顾他。
我难得不想听妈妈的话,没有回应。
温苓叫了一声:“妈,他……”
妈妈打断了温苓的话,“阿行,和小昭一起去吧。”
她语气里带上勉强的笑意,“好不好?”
我沉默良久,无法拒绝她的要求,还是说了“好”。
走出院门的时候,我还在想,干脆别找徐昭直接自己去算了。
然而刚走出去两步,我就想起来,我妈是有徐昭电话的。
让徐昭帮着我隐瞒显然也不现实,他对后山一无所知,多问两句就得露馅。
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让我妈知道我撒谎。
我站在徐家的院门外,抬头看了看天,拿出手机在联系人里翻到昨天存上的号码拨了过去。
铃声响了几秒,对面接通了。
徐昭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是被电话吵醒的,“喂?”
“喂。”我毫不在意,语气十分恶劣,“下楼。”
徐昭显然有些意外,清醒了几分:“阿行?”
我冷漠重复道:“下楼。”
“现在?”
我恨不得他立刻拒绝我,坚定地道:“对,现在!立刻!”
然而徐昭不按常理出牌,他迟疑了几秒,说道,“好,你等我两分钟,我马上就下来。”
他挂了电话。
留我一个人对着手机扼腕。
你都没有脾气的吗大哥?
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狗都没你听话。
那咱们商量商量,你以后也别捅我了呗。
我一个人站在院墙外胡思乱想,没过多久,徐昭就走了出来。
他阳光灿烂地和我打招呼。
我假笑着回应了,对着徐昭灰白的脸内心很阴暗地揣测他下来这么快说不定都没洗干净脸。
徐昭问我:“叫我出来有什么事吗?”
“上山。”我说。
“嗯?”
我换了个说法,“跟我去爬山。”
后山就是神女庙后面的那座山。
不算高,也不算矮,普普通通一座山,沿途也没什么可取的风景,只有附近的登山爱好者喜欢来爬。
镇长原先也想把这里打造成一个景区,但这山的确毫无亮点,加之修筑山道和维护成本颇为高昂,计划便一直搁置了下来。
我轻车熟路地带着徐昭爬了上去。
上山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直在想昨晚的梦。
做梦时我的注意力全都被动作和对话吸引了,现在想想,我忽略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陈锋林要交给我的究竟是什么?
梦的结尾,他祝我生日快乐,那……那个东西会是我的生日礼物吗?
我的生日就在下个月的月底,现在是六月底,也就是说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他到底想给我什么呢?
我们又为什么会进行那段奇怪的对话?
思绪飘散间,一间木屋隐约出现在了树林之后。
徐昭显然也发现了,诧异地问:“有人住在山里?”
随后他便反应了过来,“啊,是那天在庙里遇到的人吧。”
我“嗯”了一声,正要让他在屋外等我,木屋的门忽然被打开了。
陈叔拎着一桶水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只木瓢,看到了我和徐昭,明显有些惊讶地停住了脚步,“你们怎么来了?”
徐昭礼貌地问了声好。
反倒是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于是陈叔转向了我,“阿行,你有事找我么?”
疑问的话语,说得像是个陈述句。
我点点头,告诉徐昭“在这等我一下”,跟在陈叔的身后走进了屋里。
木屋之中一如既往的陈旧,但被打扫得很干净,只有几件最基本的家具,朴素得近乎简陋。
我对这里很熟悉,对陈锋林也很熟悉。
因此门一关上,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了:“陈叔,我过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你准备送给我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陈叔拉开椅子的手停住了,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样愣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问我,“阿行,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看到了他搭在椅背上的手,缓缓地,用力收紧了。
“我看见你来我家找我,给我送了生日礼物。”
椅背上的手指微微一松,“只是这个吗?”
“只是这个?”我抬起头,固执地盯着他的脸,“陈叔,你打算送给我什么?”
陈锋林兀自沉默。
我得不到答案,咄咄逼人地问他:“究竟是什么东西,竟然……”让我梦见了这件事……
我直觉这个梦的背后是某种我难以承受的真相,下意识把后半截话吞了进去。
然而陈锋林答非所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只觉得心底发凉,“陈叔,你到底要做什么?”
或许是我执拗的神情真的很滑稽,陈叔难得地笑了起来。
他安慰我,“没事的阿行,别再想这些了。”
“我告诉过你的,”他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说出了那句和梦里一模一样的话:
“不要心软、不要好奇、不要做多余的事。”
“为了你,为了所有爱你的人,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生活吧。”
“可是我明明就看见了。”
我喃喃说道,“明明就看见了,为什么还是没有选择的权利呢?”
我觉得痛苦而迷茫。
这双看见未来的眼睛,像是命运对我的诅咒。
屈从于命运,我是视而不见的卑鄙小人,反抗命运,蝴蝶翅膀扇动起的飓风就可能会降临在无辜者的头上。
上一次是温苓的腿,下一次……如果是人命呢?
“你不需要做选择。”陈锋林对我说,“阿行,这不是你的责任。”
“你只是个旁观者。”
我想起了门外的徐昭。
“如果……必须要选择呢?”
陈锋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异常坚定地告诉我:“那就选择对你自己最有利的做法。”
我的心猛地一震。
指甲刺入我攥紧掌心。
我再也无话可说,只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屋子。
门外,徐昭正站在菜地边上打量地里的蔬菜。
我心中有异,不敢抬头看他,喊了人一声就要离开。
陈锋林忽然地叫住了我们。
“小孩,先别走。”他说,“来都来了,也跟我聊聊吧。”
我没反应过来,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徐昭也惊讶了,伸手指了指自己,“是说我吗?”
“是你。”陈锋林说。
我不明白陈锋林为什么突然要找徐昭说话,心中有些不安,回头看向他灰白的脸,却仍旧一无所获。
徐昭越过我,跟着他走进屋里去了。
我在菜地边上蹲了下来。
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糟糕滋味。
我蹲着看了半天青菜,又抠了一会儿土,心情并没有好转,腿反倒有点蹲麻了。
我拍了拍手上的土,扶着膝盖站起来,视线一抬,不经意间察觉到了一丝怪异的熟悉感。
这种熟悉感不是因为我曾经时常在假期来这里玩耍,也不是因为山林草木层叠所带来的错觉,而是来自于一种异样、敏感的,源于死亡的恐惧。
我仿佛着了魔一般,追寻着那一丝莫名的熟悉感走了过去。
当那个满是青草的小小的斜坡终于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的心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原来……就是这里啊。
我的人生即将终结的地方。
胸口闷闷地疼痛着,刀尖刺入皮肉的冰冷触感再次向我袭来。
我像被钉在了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为什么是我呢?
我不止一次这样问我自己,可是从来都没有答案。
恍惚间,我听到有谁在喊我的名字。
我盯着面前的空地,意识忽然回笼。
——是徐昭。
我心头一跳,慌乱地转过身,看见了不远处正朝我走来的,那张灰白色的脸。
熟悉的恐惧感再次涌上心头,我急忙要往回走,想要摆脱这个令人不安的地方。
却不料转身得太急踩进了一个小土坑,我脑子空了一瞬,脚腕一扭,整个人直接从斜坡上滚了下去。
我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心情复杂地看着徐昭冲了过来,语气急促又关切地询问:“没事吧?”
我看着他,突然有点想笑,可是又笑不出来,只好摇摇头,扶住他的手臂想要站起来。
然而稍稍一动才发现,我的脚崴了。
有点疼,但应该不太严重,估计要一瘸一拐地下山了。
徐昭发现了我的异样,“扭到脚了?”
我低声说,“好像有一点。”
徐昭松开我的手,在我面前蹲了下来,“上来,我背你。”
我抿住唇角,“不用,我能走路。”
“别逞强了,”他扭着头看我,开玩笑似的说道,“你不上来,我就抱着你下山了。”
我沉默地和他对峙,徐昭等了一会儿,突然站了起来作势要抱我。
我惊得险些跳起来,连忙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我背,我背!”
徐昭笑出了声,转过身弯腰把我扛到了背上,“好,下次让你背。”
我趴在他的背上,前胸贴着他的后背。
他的肩膀结实又温暖,滚烫且充满生命力,透过薄薄的衣裳灼痛了我的皮肤。
那一刻我很想哭。
可是眼睛又干又涩,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我再一次问自己。
这次依旧没有答案,然而我的心却忽然冰冷地坚定了起来。
陈锋林说的没错。
命运根本没有给我选择的权利,我只要自私地活着就好了。
胸口传来徐昭平稳有力的心跳。
我闭上了眼睛。
心想。
我得杀了徐昭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