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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夜(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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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力透支,这一觉林韶然睡得很沉。醒来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蒙眼布终于被取下来了,以至于一睁眼就能看到地面上铺着一小块从天窗上撒下来的暖色阳光。
这是一间非常狭窄的小瓦房,比林韶然原本预计的还要简陋残破得多。除了地面上那一摊阳光外,房间的其他角落都隐在阴暗中,但却意外地整洁干净。
墙壁上挂着一副年画,饱经风霜历经年岁,褪色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还被主人留在那面灰扑扑的的墙上。
身下躺着的那张简易铁铺大概是整个房间里最新的家当,至少有着鲜明的颜色,能把错以为穿越到灰白抗日电影中的林韶然一下拉回到了现实。铺盖上面印着花的图案,看起来像刚洗过一样非常干净,甚至散发着洗衣粉特有的芳香,床尾上还放着一只“龙猫”的布偶。
该有生活用品房间里都有,比如说水壶,毛巾,口杯,牙刷,盆……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小少年拎着饭盒走了进来。
少年不高,目测也就一米七上下的高度,留着中规中矩,半长不短的发型,眉目清秀带着少年特有的稚嫩感。身上衣服也是非常普通,就沿街十块钱一件的常服款式。这么看去,倒十足有三好学生既视感。
然而只有领教过少年的武力值和疯狂行经的林韶然清楚这种乖乖牌般的假面下藏着怎样的凶狠残暴。当然凶狠是对着少年他自己,残暴亦然。
“醒了?”
少年故作古井无波,但眼波微闪,到底还是泄露了一丝激动。
“……”
这个少年对林韶然来说,还真不是全无印象。印象最深刻的那个镜头还停留在七年前,一个暗漆漆的风雪夜里。
九年前。
漆黑的房间,血腥味浓的刺鼻。
老化的水龙头没法儿拧紧,滴滴答答地滴着水,落在金属制的盆子里发出不连贯叮咚声。
嘭的一声,破败的木质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光源从外面一下子涌了进来,同时涌进来的,还有一群打扮得花里胡哨,穿得不伦不类的小混混。
“大哥快看!老狗居然自杀了!”
那群混混打扮的人用鄙夷的眼神看着房子中央吊死在房梁上的中年男人,冷漠得像是真的在看一条狗的尸体。
“真他妈便宜他了!”
其中一人往地上啐了一口,接着又问
“大哥,那老狗欠的钱怎么办?”
被称为大哥的男人叫周海,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国字脸,法令纹很深,小眼睛透着精打细算的精明。
从周海踏进房里,就没开口说过一句话,眼睛看也不看挂在房梁上挂着的男人。听了小混混的话没应声,径自走到房间一处阴影角落。
“小朋友,你是周财进的儿子?”
周海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阴影中的孩子。
经周海这么一问,那群混混们这才发现,房间一角,阴暗潮湿处果然是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孩子,脸色白惨惨的,眼神冰冷阴郁,无声无息,一动不动,就像个活死人一般。
都是些亡命之徒,刀光血影里讨生计的人,这时却都不由齐齐打了个冷颤,莫名地感到毛骨悚然。
那孩子看起来顶多六七岁,身形瘦弱,衣服残破,光着两只脏兮兮的脚丫子。不知道多久没洗澡洗头,身上散发着臭烘烘的味道。脸上一道浅浅的血痕挂在眼角,短裤下裸露出的半截腿青紫交错,惨不忍睹。
男孩双手环膝,没答话,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大眼里一片死寂漠然,一眼望去的确比房梁上吊着的尸体还要骇人。
周海在男孩身前蹲下,一只手抬起男孩的脸。
男孩全程没有反抗,甚至连姿势都没变过。
“这眼神不错,是把好刀。”
周海用评估商品一样的语气说。
男孩被周海半卖半送地交给一个叫做薛平的人。5万块人民币,哪怕依照当时的物价依然算是非常轻贱。
男孩没有姓名。也许之前有过,但所有送到薛平那儿的孩子,之前姓氏名谁已经无关紧要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新名字,叫做“暗夜”。
男孩的编号是067,所以也被称为暗夜067。
薛平手底下有些人是专门负责“调教”这些孩子的,内容包括学习如何开枪,如何使刀,如何搏击,如何反侦,如何用最快的速度取人性命。
学习过程非常残酷,二十几个孩子被关在一个小房间里由“老师”逐一教导。每月,每类,都要进行一场考核,被判定“不行”的孩子隔天就会被送走。然而被送到哪儿去留下来的孩子从来不可得知。
067的学习能力在一同送过来的那群孩子中无疑是最强的,不管是哪类,都能在考核中表现得最好。“老师”们大概也觉得067是个“可塑之才”,所以也选择对他进行着重培养。
两年过去,薛平把067成功培养成这一批孩子里最厉害的杀手。一个九岁多一点的孩子带着聪颖天资和传奇色彩,把搏击到刀法枪法都练得将及一流水准,实在不得不令人谈之变色,望而生畏,不知该赞还是叹。
薛平这个人不好沾血,杀人灭口的生意除非必要一般能不接尽量不接。但干的事却也不比杀人好到哪里去。放高利贷,抢劫,绑架,贩卖人口,收保护费,卖违禁品等等……
在067九岁这一年,他终于接到“入行”以来的第一个任务——暗杀林氏集团的小少爷,林韶然。
多年后以回过头来想想这段往事,很多命运上的事原本就解释不清。命中注定也好,机缘巧合也罢,暗夜067都非常感激命运给了他这样的安排,让他在漆漆暗夜之中,即将跌下悬崖,摔得尸骨无存之际遇到了林韶然,遇到一个愿意拉住他,提灯为他照亮前路的人。于是,那个踽踽独行在漫漫长夜里迷失方向的孩子才会不管多苦多累,出于人类向往光和温暖的本能,披荆斩棘,迎风沐雪,一直一直朝着那盏光明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雪地上,一辆小轿车被迫停了下来,车尾明明灭灭的红色灯光在空旷漆黑的雪地上闪动着,烟囱突突冒着白气,车前玻璃被子弹击碎,散在雪地里像是嵌在雪中的碎冰寒芒。
司机显然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哪怕是在泥泞难行的雪地上仍沉稳地躲过了致命一击,只是子弹没入肩膀,血把半条胳膊都染红了。
坐在副驾驶室的人在车玻璃被击碎的瞬间反射性地朝躲在树影里的人开了几枪。
显然侥幸地命中了目标,躲在树影后的人开了几枪后就悄无声息了。
“少爷你没事吧?”
副驾驶室中的人转头问。
“没。张右好像受伤了,我们得赶紧撤。”
后座上十几岁的林韶然还算淡定,看了一眼驾驶室上的张右说。
张右闻言捂着肩膀,回过头去强笑道
“小伤,不碍事。倒是刚才开枪的那个小屁孩,可能被阿武打死了。”
这么黑的夜,这么远的距离,瞄准一辆行驶中的车,还成功伤了人……恐怕只有内行人才知道这样的技术到底有多可怕。更何况,一闪而过的那道身影似乎还是个孩子!这就不单单只是可怕足以形容的了。
话音一顿,车内除林韶然外的两人一同想到这点,不由对望一眼,眼里是对方才能看懂的惊叹。
“孩子?死了?”
林韶然闻言问了一声。
虽然他也心里也明白事出有因,开枪保命是最正确的做法,但心里还是难免有些不舒服。事实上他们林家在上世纪时也是□□背景的出身,但随着社会法制健全,执法力度加强,□□越来越不好混。到他们这一代,光靠着一些涉黑生意维持生计已经过于勉强了,风险大,利润低,继续下去只能加快衰败。所以,自从林韶然他爹当家后就当机立断,极力在洗白和转型,给林氏树立正面形象。林韶然很不愿意在这种关头出什么岔子。
“不一定。对方派个孩子来也算聪明,那孩子太小了,风雪天里要瞄准的话准头不好,我也不确定人死了没有。说不定只是受伤而已,我们快走吧。”
那个叫做阿武的保镖一边说一边跟受了伤的张右换了位置,重新启动汽车。只可惜,试了好几次却都没把汽车完全启动。
“怎么了?”
林韶然伸过头来。
“熄火了……”
阿武一拳击在方向盘上恨声说。
“下车走吧,这里不宜久待,你让刘叔派人过来接我们。”
林韶然果断做了决定,带着另外两人下了车。又转头对阿武说“阿武,你背着张右。”
“不用……我腿又没受伤,走得动。”
张右白着一张脸推拒。
“你能走,你能走多久?一走动失血得更快,可能等不到支援你的血就流光了!”
不等林韶然发话,阿武就不容拒绝地把张右背起来。
张右上了阿武的背后倒是老实了,没再争辩,闭目养神。
雪还在纷纷洒洒地飘着,天色灰蒙蒙的不见半分月色,天寒地冻,万籁俱寂。呼出的温热气息熏在眼睫上,瞬间就凝结成透明晶莹的霜。
厚雪淹没了路面,一脚踩上去吱吱作响,走起来异常费劲,体能和体温都流逝得太快,三人的移动速度非常缓慢,然而,却有人比他们更要缓慢,与其说是那人是在“行走”,不如说是“挪动”更为贴切。
身上挨了三个枪子的067身上尽是血污,每走一步都在皑皑白雪上留下一滩鲜明的暗红。速度上看来,他迈出去的每一步都似乎是拼尽全力的最后一步,然而,一步踏过去后却依然还有下一步,再下一步……几乎显而易见,以这样的移动方式,除非奇迹降临,不然就算侥幸不失血过多而死也必然会被活活冻死。
两方相遇,皆是狼狈。
林韶然这边的状况要比067好得太多。不管是从人数上还是个人体能状态上。
067的枪也早就在受伤的时候就遗失了。哪怕没有遗失,以他目前的状态,枪举不举得起来也都成问题。
“少爷,枪在我腰上。”
阿武背着张右不方便动作,于是向目前体能状态最好的林韶然说道。
067身上已经蔫蔫的没什么活气了,全身上下,只余一双孤狼一样阴鹜暗沉的眼睛在昭示着这个人还活着的事实。
与行动截然相反的是,那浓墨颜色的眼睛里竟看不见求生欲,看不见恨意,也没有疼痛,没有哀戚。一切行为好像只由本能支配,没有任何企图,也不具备任何意义。这样冷漠,孤独,无情的眼神出现在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脸上,实在令人感到违和。
林韶然看着那双眼睛没有说话,若有所思,沉默着往前走了一步。
林韶然走一步,暗夜067退一步。
林韶然又走一步,暗夜067又退一步。
林韶然再走一步,暗夜067也再退一步。
林韶然眸色沉了沉,他发现,这孩子的动作就像是设定好的程序一般,只会不计好坏,不会变通地跟着设定去走,哪怕继续下去也注定失败,毫无意义。
这种单纯得就像是刚出世的婴儿。不会判断,不懂分析,甚至都可能分不清是非黑白,像幼小的动物一样,谁成为它的饲主他就会听命于那个人,让他干什么他就去干什么,这仅仅只是依靠着本能。
067不会感到悲戚那是他根本不懂何为悲戚,而林韶然懂。所以现在,林韶然正为这个孩子而感到哀戚。
林韶然原地蹲了下来,冲067招了招手“小朋友,过来。我不伤害你,你过来的话等会儿哥哥请你吃糖。”
067不知听懂了没,看着他,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眼神里仍然是满满的戒备。
林韶然见状恍然大悟,心猛地酸了。这孩子大概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糖”。
“少爷!他是来杀你的!”
阿武愣了一下才不可置信地说。
“我知道。但他还是个孩子。”
林韶然不为所动,半蹲着的身体也没有站起来。
“不是,您不知道。虽然他看起来是个小孩,但并不如一般小孩那样无害。他是别人用来杀人的刀子!”
阿武毕竟资历深,道上一些拿孩子作武器的的龌蹉勾当没少听闻,怕林韶然被眼前小男孩弱小的假象给蒙蔽了,忍不住急急解释道。
“就算是这样,他也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放任不管,他只会死在这里!”
林韶然有自己的坚持。
“可是……”
“你就听少爷的吧。”
阿武还想说什么就被背上的张右给出声打断了。
“……”
连张右都那么说了阿武作为少数派也不好再说什么。
“疼吗?哥哥带你去看医生好不好?”
林韶然用哄孩子的温柔语气对067说。
067没有走过去,却也没有离开,像在思考又像在茫然。
僵持了一会儿,天似乎又更冷了些。
“少爷,再不走的话我怕张右坚持不住。”
之前在车上尚有暖气供暖,离了车,身上那点衣料显然抵抗不了严寒。阿武不得不再次出声提醒林韶然。
林韶然抬头看了看天色,再看看067一成不变的表情,终于叹了口气,起身。
三个人越过067,继续向前走着。
刚走了几步,后头嘭的一声,那是067倒在雪地上的声音。
“少爷!”
在阿武吃惊的目光下,林韶然毫不迟疑地转身,背起雪地上奄奄一息的067。
“走。”
林韶然不多解释,言简意赅。
因为林韶然,067终于还是侥幸地捡回了一条命。
067整整昏迷了半个月才从病房里醒来。入目是一片白色,而林韶然就站在那片纯白的背景中看着他微微一笑,问道
“感觉怎么样?”
067看着他,眼里透着茫然,身体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怎么了,想喝水?”
林韶然把温度适宜的水喂给他喝。
“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暗夜067不说话,只是拿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韶然。
林韶然也不在意,笑笑说“那我暂时叫你小朋友吧。”
林韶然身边的人知道了都劝他快把人丢了。像暗夜067这样从小就经过严格训练出来的杀手,不仅是在体能上接受过训练,心志上的训练也必定少不了的。像被洗脑了一样,他们已经成为一件武器,只懂得服从命令,感情一类的东西早就磨掉了。冷血冷情,无心无泪,捂不暖,养不熟,离得近了,说不好哪天反倒把自己也给伤了。
林韶然听是听了,可前一秒听完,后一秒又完全不当回事地回到病房看顾被他捡回来的暗夜067,顽固不化,九头牛都拉不回。
“今天讲的是白雪公主。”
林韶然拿着童话书坐在暗夜067身边,问他“想听吗?”
暗夜067没有回答。
“想听就叫我一声哥哥。”
林韶然伸手亲昵地揉了一把孩子柔软顺滑的头发,暗夜067没有躲,也依然没开口。
“……好吧,算我输了。”
林韶然叹了口气,然后真的就照着童话书里的内容讲故事给暗夜067听。
毕竟林韶然也是个男孩子,语气不够柔软,故事讲得也不算生动,可是林韶然总觉得他讲的故事067都有在听的,而且还听得非常认真。虽然,他脸上的表情始终也没有变过……
林韶然去医院去得殷勤,简直比打卡上班还要准时,每天一个童话小故事,他有意识地挑着一些乐观积极,温馨有爱的童话讲给暗夜067听。
大家都知道林韶然这是想唤醒这个孩子被严苛训练磨掉了的人性,但以他们看起来这样的行为却几乎完全没有效果,继续下去也是徒然白费苦心而已。
他们不知道的是,只训练了两年的孩子其实也并不至于变成暗夜067那么冰冷无情,之所以变得如此,归根究底还是怪那贯穿了整个童年的阴暗背景。悲剧般的经历环环相扣,缺一不可,层层累积才会如此成功地造就出这么一个“怪胎”来。换句话说,一个孩子从生下来就从来没有得到普通孩子应有的教育,从来不需要跟任何人交流,又如何能成为一个“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