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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番外:罗浮篇(1)——草芥,清波和水潭 ...

  •   我是金小年。

      我能回想起的童稚时月,都是在烟波浩渺的船上。

      那年,爹在左右斗争中落败,于是在心灰意冷的情绪间,从京城告老还乡。我记得回程走的就是长长的水路。那条水路是那样的长且宽阔,好像要将人从脚底开始吞没。上岸的地方低凹,蓬松泛黄的泡沫聚成团,像黄鼠狼在秋天脱落的毛发。我尚能记得那是条腥臭非常的河流,但是人人竟然只会说,这里有很多很多的鱼,都是金红色的。天光时,发亮的脊背跃出水面时,实在很漂亮。我没想明白,为什么繁鱼就一定和腥臭勾连在一起,为什么这里鱼多,就不能抱怨这里肮脏。就因为这里是连接京城与常梁的唯一的水道么。只是我呀,忘不了,那个临雨水的天气。天上的云也宛如鱼鳞一般层层叠叠。成人手指一样长的黄黑色的蜻蜓在水面上低低徘徊,很像妇人剪下的一截截毛线。但其余的植被是那样翠绿欲滴。

      乌船在离岸分明还有七八米的地方就搁浅。

      桨已经摇不动了。它被石子夹击,几乎寸步难行。

      众人下船来,不得不踩着梆硬的石子上岸。这有点虔诚的意味。

      爹将我背在背上。娘牵着姐姐的手。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人。是金家人。

      姐姐因脚步一滑,掉在矮矮低低的水里。那水里有几近腐烂的水草。姐姐坐了一屁股的褐绿色,顿时哇哇大哭,叫着“好脏!”娘被她这一嗓子嚎得胆战心惊,急忙捂住她的嘴,“不准哭!丢死人了!”

      而我从爹瘦削的肩线,定定朝下看,果真看到鹅卵密布的河床上,在那涓涓细流中,有一丝一丝的玫红色。“是小鱼吗?”我问爹。爹低头细看,说不是。那是年轻姑娘脸颊落下的胭脂。于是我又回头看水中央的碧绿色,笃定道,“那边是水草吧。”爹说,是。“水爱它吗?”我问了个很古怪的问题。而爹面庞凄清,“疾风知草劲,水里的草,终归还是太柔软,太无用了。”娘突然插嘴道,“你也晓得!这次辞官,就是激流勇退了。劳烦你心头,务必要尘埃落定,从此后,我们就是寻常人,不要再做青云之梦的念想了。”爹颇为无奈地点点头。我捋一捋爹头上的白发,突然问了个更为古怪的问题,“爹,你和娘爱我和姐姐吗?”爹说爱。

      再后来,有了陆大人那档事,爹不带我看大夫,执意让我挂着血淋淋的伤口去京城,作为告发陆家的罪状。于是我们一家人,也是经过同样的水路。在船上,我又问,爹,你爱我吗?爹突然战栗,沉默了许久,才说爹爱你,娘也爱你,姐姐也爱你。

      您还有没有更爱的人?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疑问。

      但我永远不能问出口。

      船行到中央便落寞地折返,我们最终没有去到京城。

      水草生得太密了,我们没法去到对岸。

      我也没到我人生的对岸。

      再到后头,爹被陆家那一党人迫害,失足坠落身亡,娘带着我嫁进了罗府。罗府和陆家一直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娘对罗大人的信任,可见一斑。我进罗府时,才只有六岁,但我看到罗大人那谄媚卑微的神色,就知道他是个没多大出息的人。

      我成了罗浮。

      罗大人严令禁止我自称金小年。

      这里是罗府,怎么会有姓金的人?

      罗大人生气时,总吹胡子瞪眼。

      我想他忘了,他早年随爹念书时,曾那样为金先生的才华所折服,殷殷切切地说,“金先生,要是我能和您再亲近些就好了,真想直接随您姓。”

      也不知道罗大人和金先生早前的师徒关系,是不是罗大人至今仍旧只是个“通判”小官的原因。陆派的人,多少有些忌惮吧。他们都那样运筹帷幄,思维缜密。想到这里,我想,我还是要感激他的。谢谢他的保全,我和我娘,还能苟活于世间。

      但我决不能原谅罗策和罗潜。

      罗策比我大六岁,罗潜较我年长五岁。

      我到罗府时,只有六岁。他们也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

      姐姐性子比较烈,能哭能叫,他们不太招惹她,于是我成了唯一的靶子。他们两兄弟将我装进兜小猪的篓子里,把我来来回回地踢来踢去。我受不了大伤,只是会被偶尔冒出的竹片割伤手臂。

      罗策甚至将我一人丢去过陆府,他分明知道陆大人有多恨金家,而我就是金小年,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儿。我被罗策拐骗到陆府后,他也有过愧疚,常常在门边等我,捧着一些很精致的糕点或者女孩儿喜欢的玩具。我将所有的物件丢进下水沟里。我把我被拔下的带血的指甲拌进他的菜汤里。我也不喜欢那些布娃娃,用剪刀剪下过它裹脸的臭布。

      只是这样的屈辱,像是一把利刃,它将我的心割裂成数十瓣,我永远只能在世上漂浮。且娘也告诉我,要忍耐,忍耐到徒手握住荆棘,我们在别人的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做人的本分。于是我从阳关灿烂下的鲜花,长成了沟壑里

      但还是会在夜里想起很难堪的往事。这样,日久天长的,我果然成了怪物。我跟姐姐说,我的脑袋里好像有一窝刺猬,拱得我头疼,我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姐姐你能原谅我吗?

      姐姐有些惊讶,将我抱在怀里。

      我们靠在一个枕头上。

      我妹妹的好,就像是天上的月亮,姐姐我啊,一抬头,就能看到。你偶尔的错漏和小脾气,就像一根蒲公英上的细绒,我稍稍吐口气,就全都飞走啦。

      姐姐永远对我温柔。

      但我对这样温柔的姐姐,说了两个大谎。

      第一个是在中元节时,家家铺子前都搁了一盛水的铜盆,顾客的铜板要丢进去,以验是真钱还是鬼钱。能沉的,就是真的。因为传说,中元节这一日,鬼门大开,街道上有百鬼夜行。我分明看到铜钱沉下去了,却指着水盆,斩钉截铁道,那铜钱浮在水面上。这将掌柜和姐姐都吓得够呛。

      那夜,姐姐以为我中邪,坚持要与我同塌而眠。这就是我撒谎的目的。因我每到夜里就很怕,而姐姐总以我长大了的借口,放我一个人在夜里休息。

      姐姐在我身侧,开始慢悠悠地讲一些她听来的,虚实不明的八卦。

      原来除去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外,而陆家恨金家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一个叫夏念的女人。

      夏念是金家收养的女儿,在她十四岁离家出走前,一直和金先生以兄妹相称。夏念是个厉害人物,一出走后,就勾搭上黑市的老大哥,直到她出嫁在陆府,金先生才二度见到她。金先生喃喃道,“时也,命也,不能盼,求不得。”

      我听姐姐没头没尾地讲着这些事,突然发觉这盘根错杂的命运场里,可怜的从来不止我一个。

      至于夏念人生里的跌宕起伏,恐怕是精彩非凡的。只是我很难了解到全貌了。如果我全须全尾地弄明白了,我想我会讲给你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番外:罗浮篇(1)——草芥,清波和水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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