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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25、26章(微调,两章合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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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里暖气洋洋。外头大雨围困。小孩扒住竿子死死撑住的窗,接着用他那削皮洗净的荸荠一样的手去接天地间透明的血液。透明但并不纯粹,里面有吐纳中的灰。连接天与地的,竟不是雪便是雨,而风什么也兜不住。它像零落的蛛网。
时辰超忽而过,罗浮枯坐在二楼临窗的靠背椅上,一言不发,默然看向对面鳞次栉比的屋瓦和腾然如雾的水烟。她突然想到,也不过就是五六年前的光景,她还可以顶着青翠欲滴的荷叶片在头上,赤着脚在大街上乱跑乱叫。可惜现在是冬天,可惜现在她是个小大人了,以前充盈着童稚趣味的妙事在如今看来都是傻而不真。
天马行空的想法在脑海里肆意乱窜。罗浮低头摸了自己的一缕长发,以前听到人家讲,有些头秃女子的发髻都是从死人身上取下的;这条街的西南尽头有一家药铺,传说有凤麟洲的金泥膏。那可是周家的铺子。有钱人家啊,似乎就是比寻常人多了一些通天的本事。什么救命的草药和杀人的法宝,应有尽有。罗浮有些嘲弄。
一楼闲坐假寐的陆大人伸长腿,盖着狐裘在膝盖上,一派雍容华贵的上等人相。
陆九澜从大雨中赶来。他护得严密的裘衣内裹着一幅老旧的卷轴画。
“伯爹,给您拿来了,可辛苦死我了。”陆九澜一贯油腔滑调。他一踏进门槛,嘴就开始嚷嚷。
陆大人不紧不慢地睁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气音,“哼,你有本事啊!九澜。不过是借看百鬼夜行图,倒弄得这样麻烦,以为是借了天皇老子的玉玺似的。”
“这可不怪我,那老师傅麻烦着呢,说什么也不肯让画离他超十米远,他家就住西侧的弄堂里。脾气又臭又硬,不服不行。”
“下回直接宰了他!”陆大人老脸一横,像抓一把野菜似的一把抓过画卷。
“哎哎,伯爹,这画轴不能在这张茶桌上展开,老师傅专门叮嘱过,要到这张梨花木桌上来。”陆九澜嬉皮笑脸,“且这里光也好,看得明晰,您委屈一下呗。”
“他个乌龟软蛋,摆什么谱!”陆大人将狐裘往躺椅上重重一摔,不耐烦地走向那张梨花木桌。其实不过就两脚路。那梨花木桌钉死在地面,不然他早令人搬到跟前了。
陆九澜在展画时,故意撞到了白瓷瓶。
“哎呀。”他故作懊恼,“虽说碎碎平安,但这家掌柜也太不懂什么叫物有灵了,尽将些易裂易碎的半悬在边边角角上,这岂不是跟人上吊一样。”
“人上吊,也得先踹掉凳子。”陆老爷指了指陆九澜的脑心,“好家伙,踹了人凳子,还装委屈!”
“伯爹,我可是为您看画,才弄碎瓶的,您可得替我赔。”陆九澜脸皮生厚,“不赔,我可就得被卖到后厨洗刷盘洗碗了。”
陆老爷哈哈大笑,旋即一巴掌拍上陆九澜的肩背,又骂道,“九澜九澜,就烂就烂,我看你真是九张嘴,一张皮!”
二楼的罗浮听到破裂声,吸了一口气。那是她同陆九澜约定好的信号。于是她站起身来,双手撑住自己的身体,垂头稳住心绪。她半垂的长发如墨一样在脸两侧散开。二楼空无一人。她瘦小单薄的身影像一只银色的小鱼,于是她游到走廊的边缘。
那里有一樽椭圆的泥瓦盆,上头搭着一半的木架子,放了个盛茶叶的青葡图案的碟子,靠在瓦盆边的是个银如意纹把手的木盖子,能正好罩住宽大的盆口,这是为了鱼夜里生子,盖缸用的。里头养的是黑色的鲤鱼。乍一看,只见油水在圈圈转动。这盆水养的一般,狭窄的缸底中央蹲着四五颗睡莲头。任何接受人声炽热烘烤的鱼缸都不是好的,这样的缸身生不出细密围叠的青苔和细草。
罗浮俯视一楼,正好能看到陆九澜和陆大人伏在梨花木上,仔细推敲那幅画。陆大人的脑袋没有任何防备。她的目标就是让他的脑顶开花。罗浮开始移动那顶缸,阑干已十分老旧,只要她费些力气,就可将瓦盆连同破裂的阑干推到一楼,重要的是,推到陆老爷的头上。陆九澜在下方呼应帮忙。他时不时乘着空当,目测缸坠落的位置,借着赏画的由头,拉着陆老爷东调西调,以便找到最佳的事故方位。
最后,陆九澜看似不经意地敲了两下梨花木桌。
罗当即将瓦盆推了下去。
瓦盆和水炸裂的动静引起一楼哗然。
罗浮满怀欣喜。
但欣喜落空。
陆老爷老腰疼,凑巧背了身子,吩咐仆从锤他的后腰。
重重的瓦盆只砸在了仆从的后背上。
掌柜看到从天而降的瓦盆,顿时脸色苍白,连滚带爬地匐在陆大人跟前,双手合十地道歉。他连绵叙谦的样子确实很可怜。
陆大人脸黑如焦炭,多余的水珠从他的额角滑落。
陆九澜一面熄火,一面朝罗浮使眼色,要她快些从二楼的暗梯下去,然后又用极为夸张的腔调说道,“好险好险,幸亏是有惊无险。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伯爹,要不咱们去赌坊耍一把,说不能赢下整个常梁城来。”
陆大人却余怒不止,并不搭理陆九澜的插科打诨,朝掌柜的心窝猛踹了一脚,骂了一句,“简直是活腻了!”直接拂袖而去。
次日,罗浮在偏僻角门边递给陆九澜一包厚厚的,用绢布包住的草药。
陆九澜皱着眉头,谨慎地摊开,“这是什么?”里头是黄白色,因暴晒而缱绻的花朵,花朵根还带着草灰色的,短短一截茎。
“跟茉莉花极为相似,陆大人爱喝这茶。你若时机方便,将它混到他的花茶罐里。”罗浮补充了一句,“这有慢性的毒。”
“你从哪里弄来的?”陆九澜举着这草药包。他的神色严肃,“我都没见过的东西,你怎么有这样的好本事?”
罗浮敛眸,“你不需要知道。”
“罗浮,你这样子让我害怕。”陆九澜使劲抓握住罗浮的小臂,沉默半晌。他想告诉罗浮,那个茶馆无辜的掌柜下落惨极,他现在还可怜巴巴地赤着胳膊,被倒挂在茶馆的檐下。报复这项活动,不论初衷,终究是一场恶与恶的较量。忍耐没有什么不好,起码能止损,让所有的悲剧滞留在你一个人身上。
所以他一字一顿吐出挤压在心底许久的话,“我想放下。”
罗浮眼底登时猩红。她仰头看他。但罗浮的神情凄迷又怅惘。她因愤怒而流泪,因被欺骗而失望透顶,“他们杀了许多人。你双亲所在的疯人院,逐鹿镇的孤独园,那里的所有人,还有我的亲爹。我不能放下,谁也不能叫我放下。”
大约是七八年前。朝堂势分两派。
罗浮的亲爹金大人和陆九澜爹位属一列,而陆青辞他爹陆大人同罗浮的养父罗大人则在同一麾下,扶持新政。后来车轮战似的明争暗斗,一派最终败下阵来。金大人瞄准势头不对,提前抱瓮归园,而陆九澜他爹并未有如此的高瞻远瞩,继而连三,来势汹汹的反攻倒算,让他一家人都被迫关进了疯人院里。金大人得知后,特意搬到邻村,以便照顾陆九澜一家起居日常。其实能做的很少,但对昔日同僚,不能不有些关照。
若是日子能将就而不讲究地过下去,其实能凑活的。但后来陆金二人抓到了对头的把柄,即陆大人等一众苛待殴打孩童的证据,于是几颗心便开始蠢蠢欲动,想要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可惜时也命也。风声走漏。陆九澜的爹娘被活活烧死在疯人院。金大人则在路途中,死于一场早有预谋的马车陷阱。
罗浮,不——早先说过,当年她还是金小年。
金小年问爹,爹,我为什么不能现在去看大夫?我的脚趾很痛,而且头上是不是要留疤,我晚上难受得睡不着。
金大人摸着小年的扎着两个小圆发髻的头,和蔼可亲地说道,不会的。小年再忍耐几天,爹会带小年去京城,那里有世上最好的大夫。到了京城,如果有人问起你的伤,你要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是哪个丧尽天良的人物让你遭致如此难堪的疼痛。
“金小年,你放下吧。其实想想,若是换做我爹和你爹赢了,他们是不是也会这样赶尽杀绝?没有人会全无污点。”陆九澜呼吸有些急促,“你现在到底是想证实什么,证实你也只是一个被亲爹拿捏,作为青云之路的石阶吗?”
罗浮觉得眼前发白,常梁城的大雪就是从这一时分开始下落的。她愣愣地看着陆九澜。罗浮扶住墙。世上没有人爱她。对此,她好像一直是有些眉目的。但这如饥馑一样,从他人口中获悉的真相瞬间让她的胃痉挛不止。
罗浮失魂落魄地回到屋子。
陆九澜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却不知如何弥补,只能一步一脚地跟在她身后,直到她进了府门。
雪花在暖黄的灯火下,如柑橘的橘络。
但罗浮没有沮丧太久。
她压根就不是为了上辈人的权利斗争而愤怒不平,她恨的只是他们对人命的践踏,甚至对稚子前途的罔顾。她明白自己终究也会变成这样的人。这是她一早就明白的事情。她对自己深恶痛绝。
罗浮用黄纸剪了个圆盘月,提笔在上头画了只红眼白毛的,正在捣药的白兔,然后站在凳子上,奋力踮着脚尖,将她的月亮贴在最高的窗纸上。外头的雪花簌簌如弹棉花的。罗浮转身去五斗橱的底层拖出一个大大的陶瓷圆盒,里面全是同茉莉花别无二致的毒草药。这叫“安眠草”。罗浮细致地将它们分别称两包装,去除杂质,贴上写着簪花小楷的红色拜帖。她细致入微,连纸包的边角都精致叠好。
她身后的床还是留着夏季的碧纱橱,阿枝早想替她拆去,罗浮不肯。她定得存着一个春夏的愿景,去熬过漫长寒冷的冬季。
一夜平静与悲哀交织。
罗浮在第二日清早,就抓了把伞,披上绣花袍子外出。
她先去了同陆大人交好的节度掌书记府里。
“罗小姐,还未过陆家的门,便有这样体贴入微的心意,真是好难得啊。难怪陆大人一早相中你。”掌书记捧着暖手炉。
他弯如柳叶的笑眼,让人很轻易地相信他的真诚。不过,这当然是一种伪装。
罗浮知道他背地里没少笑话自己。
节度掌书记心底肯定在想啊,这个罗浮真是不简单,明年就要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上二十岁的老男人,也能不哭不闹,甚至还能笼络人脉,为自己谋生路。这简直是刀刻的一颗心。
罗浮小坐片刻,便起身道别,“还有一份茉莉是留给逐鹿镇的高大人的,就拜托给您了。”
她还有几家要“拜访”。
罗浮整日都在为此事奔波,依次在拜访过后的名册上画圈。
罗浮直到酉时三刻才回府。天已是黑如砚台。
她经过灯火通明的大堂时,罗家人正在用晚膳,但她只是擎伞路过。在走过假山时,听见连绵的,喑哑的猫咪叫。罗浮搁下伞,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三颗苹果一般大的猫咪头跻身在假山一处凹陷的洞口处。它们一直不停地喵喵叫。原先的洞口生了诸葛菜,现在枯透了,反倒成了野猫取暖的枕席。
“咪咪。”罗浮柔声呼唤,撸出三只小猫,将它们搂在怀里。小猫们突然就不叫了,就只顾着朝她肩头爬。“你们爱我?”罗浮有些疑惑。她的声音微弱不可闻。
阿枝提着长柄灯笼走来,看到三只活泼乱跳的小猫,吓得大叫一声。她怕猫。
罗浮“嘘”了一声。
阿枝就退到一米远的地方,面带惶惑地说,“陆九澜公子在门外吵着要见你。”
罗浮蹙眉,她根本没想好要不要见他。
“还是不见了吧,小姐。他不是个好东西。”阿枝有些愤愤的。
可阿枝话音刚落,就见陆九澜大摇大摆地闯进了罗府,一面用他那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大嗓子喊着,“你们四小姐在哪里?”
家丁满脸尴尬,“陆公子,您得等我去通报一声啊。”
“......”罗浮看着陆九澜,不禁摇摇头,“你怎么总是这样讨人厌,我压根不想再见到你。”
“嘿嘿。”陆九澜搔搔头,有些不好意思,“昨天说了什么,我自己都忘了。”他一向有些没心没肺。他说讨厌罗浮是违心的,说讨厌金小年也是假的。其实他还想说,不论是罗浮或是金小年,世上都是有人爱你的。但他哪里是这样矫情的人。
罗浮低头,蹭了蹭猫咪柔软的头顶毛,“你把它们养好,我就原谅你。”
陆九澜面露犹豫,炖好倒行,养好太难了,但他还是有些大义凛然的模样,说好吧。
“你来找我是做什么的?”罗浮将三只小橘猫递给陆九澜。
陆九澜拈轻怕重地接过。他怕有跳蚤。
“我是来带你去看个好看的把戏的。”陆九澜捧过小猫后,意外地发觉动物的皮毛是这样柔软如棉,“我们再叫上晚芸。”
“你少打她的主意。”罗浮突然义正言辞。
“长夜漫漫啊。”陆九澜仰天长叹,深觉无奈,“如何能荒废,我们三难道不是朋友吗?”
周府内。晚芸立在管家门前。她的肩头积累了冰凉的雪花片。她似乎一夜就成熟稳重了,用一幅不容置喙,极为严厉的腔调要求管家让周庭尘出府。
“我非得把你送出去不可!”晚芸坚定不移。
周庭尘猛然拽过她的手,要将其扯走,甚至急哄哄地直呼其本名,“赵晚芸,你别管我了!”
正当两人拉拉扯扯时,管家“咯吱”一声开了门。他脸上有个极大的热气囊肿。
晚芸不免觉得大为光火,管家这欺软怕硬的怂蛋儿到底偷吃了什么油炸食物。
“周庭尘啊。”管家的三角眼精光熠熠。他说着很慈悲的话,用着很刻薄而言不由衷的口气,“你是喜欢裁缝家的女儿吧。我给你做主,你成亲过后,就离开周府吧。以前我老揍你,别挂心尖上,我是为你好,你暴躁又没脑,我不打你,怎么教你成长。”
晚芸欣喜若狂,一刹又变回了以前的少女模样,“小炮仗,你听清楚了吗?”
周庭尘咬着嘴巴,嗫嚅说道,“谢谢管家,谢谢小姐。”
“定好日子,我们就只请以前的兄弟姐妹来。”晚芸乐得用双手从头顶摸到耳根。
周庭尘的眼睛微微亮。
“虽然在周府里服侍人很辛苦,但幸好是值得的,你能够攒下一笔钱,日后就做些小本生意,日子寻寻常常过,无疾而终,这就是圆满了。”晚芸不免有些欢天喜地,甚至扭头猛拍了一下管家的肩,江湖气十足地嚷道,“多谢啊!”
恰好,罗浮和陆九澜一道来寻她。
晚芸冲过去搂住罗浮,毫无淑女气质地叫唤道,“罗浮!我们小炮仗要娶妻啦!”
罗浮起先也不禁为此欢呼,但越过晚芸的肩线,却看到小炮仗的脸色悲凉如一湖绿藻纠缠,滞留不前的水。罗浮的表情顿住,她的湖心被有害植物传染。她突然感到无限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