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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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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垂柳依依,鸣蜩嘒嘒,图增几丝离情别绪。
秭归县的春溪客栈,自去年掌柜夫君亡故后再度闭门谢客。传闻是掌柜失足溺水,需静心休养。
歇业告示阻断了平日熙来攘往的宾客,但没能止住廊前这位青衣官人。
他默了片刻,向院中静立的女掌柜沉声道,“伙计在房中打扫,这里没有旁人。你……不必躲着。”
“大人英明。”回应他的女声轻柔婉丽,丝毫不见平日的娇嗔俗腻。“奴家并非有意欺瞒,只是不知,该以何面目示人?”
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身后,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缓缓浮现。粉面杏眸,花容娇俏,本是世间绝色,却爬满了横斜错落的乌黑焦痕。
周品卿心头微震,不由得后退两步,换来那人一句冷语。
“失礼了。”
她如今溅落似春泥,而他依然高居枝头,难以触碰。世间的无缘岂非皆如是?哪怕勉力追逐,终将化作空梦一场。
“阿尘。”他依旧这样唤她。以往她打碎花瓶,弄洒墨汁,或是让灯油烫伤了手,他也都是这样,皱着眉低声唤她。
初化人形、不谙世事的桃妖,为了让他展眉轻笑,曾熬过多少夜晚勤习女红?又有多少次,不肯施法疗伤,只为他偶尔的关怀爱惜。
那样忽悲忽喜、患得患失,卑微的切切的心情。
“你……何必自苦如此呢?”
“大人言重了。”香尘凝视着面前男子,似要将他望穿,“奴家从前修为浅薄,连一张符咒也敌不过。如今再不用任人宰割,何苦之有!”
“那符乃蜀山傅世伯所赠,是我失察,未曾料到它竟那般狠毒。”
周品卿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的神色,“端午那日众目睽睽,我无法护你,便寄望于压制事态,决非是要害你性命。”
他向她伸出手,同他们最初相遇时一样,温声道,“从前种种,是我亏欠于你,不该连累旁人。阿尘,莫要一错再错。若你肯回头,我愿抛却俗世功名。你我天涯海角,逍遥自在可好?”
“多动人的言辞。可惜……”听闻此语,香尘振袖一挥。澎湃魔气化作无数青黑藤蔓,张牙舞爪,直逼周品卿,似要将他绞碎。
“你根本不是他!”
凛凛剑光纵横游弋,令那些藤蔓如烟四散。“男子”解下头上的发带,简净青衫变为鹅黄罗裙。云纹裙裾随风翻卷,显得轻盈可爱,一双水玉眸子却似手中仙剑般晶莹雪亮,锐不可当。
“昆仑派的小丫头!”香尘杏目圆睁,怒道,“怎么是你?他在哪儿?”
“卷宗所载,命案首位死者正是潘掌柜的夫君。”流映收剑入鞘,回道,“这潘氏遭丧夫之痛,于大端阳当日投湖自尽,被你施法救起,却反诬你是害人的妖怪。”
至于那杆竹子在客栈寝房睡得正香的事,自然不便透露。
“所以,你最想报复的人除去周品卿,便是潘氏。你不杀周品卿,因他是你心爱之人,而潘氏活着,则因她是你附身的宿主。”
“是又如何?”香尘淡淡一笑,“我本不愿与仙门中人有所牵扯,奈何你几次三番碍事。我与他之间定要有个了结,若你执意阻拦,便莫怪我无情!”
“我既打不过你,自然不是来打架的。”
对方已到了堕妖成魔的最后关口,断不可出言相激,也不能听之任之。流映斟字酌句,慢条斯理地回道,“你心中郁结的,是命案冤屈与痴心错付。但倘若这冤屈另有隐情,这痴心并非是错付呢?”
香尘冷笑,“呵,你凭什么言之凿凿?”
“他一心惦念着你求的画,拼了命护着后园那棵桃树,只因以为它是你的真身。”
那双杏眸似乎抖了抖,又或许只是流映的错觉。“他会那样,不过是愧疚罢了。”
看来没别的办法了。流映深吸一口气,问道,“倘若……他早知你是妖呢?”
“你说什么?”
内心受到剧烈冲击时,必然会放松戒备。流映抓住这宝贵的一瞬,将那条青色发带旋起,飞快地施了个圆光术,现出周品卿的图影。
幻象中的他,如同背负着不可饶恕的沉重罪孽般,垂着首低声问道,“敢问姑娘,一只身受重伤、命在旦夕的妖,要怎样克制,才不至杀生?”
“香尘,你还不明白吗?”
百年修行圆满那日,天降九重劫火。真身属木的她五内如焚,拼力抵挡亦受不住,直到一幅简素的青色衣摆垂落在她眼中。这个精气纯净、体温柔暖的凡人,是上天赐给她的甘露。
而她一直以为,这段尘缘由始至终,皆是她的一厢情愿,他的不以为然。
“他全都知道。包括最初遇见你时,你吸他精气疗伤的事。”
“不……不!那他为什么……”
他为什么信她。为什么保护她。
或许是感念她的“不杀之恩”。
或许是他觉得她本性并不坏,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
又或许,他根本什么都无法确定。他弄不懂她是好是坏,也不晓得她有没有害过人,只是本能地固执地孤注一掷地想要相信她。哪怕闭目塞听,欺骗自己的理智,背弃所有他一生坚守的原则,也要相信她。
他爱她。
这就是为什么。
多简单的答案。
面前的女子静默了一瞬,忽然泪如雨下。
流映在心底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天道不测,造化弄人。不是所有嫌隙都能等到冰释的那一天,此刻明白也不算太晚。纵然香尘已满手血腥,毕竟是伤了妖元,又遭心魔所扰。趁着魔性尚未侵入元神,速速将其封印,便可带回昆仑交由老头子净化。百年修为毁了,至少不用害人续命,亦能常伴心爱之人左右。
人妖恋告一段落,干尸案却仍有诸多疑点。
镇妖符之事,香尘未曾防备且修为太浅,逃出生天已属不易,何来余力附身潘掌柜?
过于强大的幻术,真是香尘一己所为?
血字白绢更是蹊跷,心魔发作属于冲动杀人,没听说冲动这东西也能未卜先知的。
还有一年前的旧案。香尘遭人陷害,那么真凶究竟是谁?
“掌柜的,您这是怎么了?”
一声嚎叫忒凄厉,流映不禁抬手揉了揉额角。好巧不巧的,被客栈伙计撞破。那潘掌柜正失去意识瘫软在地,香尘的面相又着实怕人,少不得要编些个缘由遮掩过去。
她正踟蹰着不晓得该编个什么谎,突然感到一阵强大的魔气,惊得她心头一颤,暗道不妙。
偏头望去,只见香尘双瞳血红,十指绿光莹莹,乌黑发丝四散狂舞。这光景分明是魔气攻心,迷了心神,怕是立时便要堕魔。
流映挣扎了会儿,到底没有见死不救的决绝,只好认命般默念剑诀,催动素商。她虽打不赢,好歹能撑上一时半刻。只盼着月明夭能快些来,别叫她将一条小命白白赔给这对怨偶。
“阿尘。”
寒冰样的声音恰在此刻响起。这一次,却不是流映施法所致。
青衣的县令不知何时已来到庭院之中。他缓慢而坚定地走向失心的桃妖,牵住她因癫狂而颤抖的手,任凭青黑藤蔓捆住他的手脚,缠上他的颈项。许是受到妖毒影响,那终年冰雪覆盖的双眸氤氲起朦胧雾气。低沉破碎的呻.吟中,依稀夹杂了只言片语。
“……你……”
闭着气的声音太微弱,听不真切。
“别哭……”
香尘犹疑着上前,仿佛想看清倒映在男子眼中的自己。然而那双冰封样的眼眸渐渐阖上了。她木然举起手,就要刺向男子的心口……
“不要!”
伴随着少女一声惊呼,素商剑蹿升至半空。雪亮剑锋直指香尘,却在即将刺出的一瞬间骤然滞住,狠狠摔落在地。
流映终于想起,师兄师姐们讲过的那一则论断。
人和妖的恋情世所罕有,除族类之隔与世俗成见,还有更难跨越的鸿沟。
妖寿千万年,看这世间万物如镜花水月,鲜有值得动心的人事。一旦动心却惯常恒久,不比人心善变。即使爱人背叛或死去,此心不移。若爱上短命的凡人,几乎注定要在短暂欢愉后忍受更漫长的孤独。
是以爱上凡人的妖,大都想过要失去。
原来明知要失去,依然会奋不顾身。
那一袭肃穆青衣沾染了妖艳的红,星星点点,如簇簇盛开的娇花。青衣男子睡颜安稳,对身旁上演的生离死别无知无觉。
美艳的桃妖用片刻前自毁元神的手,细细描摹怀中人的轮廓,仿佛要将他的模样烙印于心。摹画许久,终究放弃了。不知是想到自己将魂飞魄散,并无心神用以记忆,还是怕沾满鲜血的手弄脏他的脸颊。
“百年的漫长时光呵,我将这世间的繁华萧索皆看尽了。可惜,该忘的总不能忘,该断的亦不能断,该来的终是躲不过。”
恍然是多久远的从前?鸭子潭畔的古老桃林,一株灵识初开的小桃树不堪暴风袭击,枝条摧折,根系从土中拔出。
碰巧路过的青年男子停住脚步。她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知他精气纯净如甘露、清香若竹。
那人弯下腰,将拔出的根系埋入土中,浇了水,解下一根青色发带温柔缠好她受伤的枝条,也缠绕了她一生一世。
此番她总算将亏欠的一并还清。舍不得,但没什么遗憾了。
聘婷身影化作点点光华消散,唯有一句淡淡的告别回荡在风里。
“我要走了。拜托你,莫要教他知道。”
声音是带着笑的。
流映傻傻地点了点头。
“姑……姑娘……”
客栈的小伙计走到她身侧,颤着嗓子怯怯地唤她。
她一颗心沉沉的,没力气编谎,便想将他打晕省事。不料心口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
紧接着眼前一黑,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