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陵香》北冥微微

15、登高

　　车马辚辚，驶过朱雀大街，朝官驿而去。

　　“朕当日终还是为燕王所欺啊。”赵翎端坐在车内，对拥着狐裘坐在他下侧的欧阳明日说道。

　　“明日并不曾有欺于殿下。”欧阳明日看向赵翎，神色虽显苍白，但目蕴精光、眉藏锐气，依旧是风华惊人。

　　赵翎一扬眉，放在膝上的手指轻点了两下，微微颔首，道：“燕王所言极是。”

　　欧阳明日确实没有欺骗他什么，不论怎样的体力不支，他都会坚持下去的。纵使当时叫他瞧出来了欧阳明日已是强弓之末，他也是没有胜算的。

　　一个求胜，一个求生，完全无法相较。

　　“司马长风是怎么回事？”赵翎之前未将司马长风放在眼里，这阵子冷眼旁观下来，却也不得不在意了。

　　“君子之争，我落败了。”欧阳明日坦言道。

　　“你故意让他？”赵翎登时反应道，但又想这并非欧阳明日的为人行事，敛眉思索了一会儿，道：“那刀剑当真有如此效用？”

　　“刀剑有情，人更有情。”欧阳明日拢了拢狐裘，平视而坐，神色安宁。

　　“你就如此作罢？”赵翎看着欧阳明日侧颜，君子如玉，了无波澜，便继续道：“若是你，朕输得心服口服；若是他，朕可不会轻易罢手。”

　　“那夏皇要失望了。”欧阳明日转过头，眸中星光熠熠，道：“夏皇会对上的，永远只有我而已。”

　　言下之意，是要为司马长风周旋到底了。

　　言语间，车马已停，车外传来侍卫的声音：“夏皇、燕王，驿馆已到。”

　　二人自玉阶上下了车，立在驿馆门口，欧阳明日先行了一礼，道：“夜已深，夏皇还请早些休息，明日一早便要启程了。”

　　“燕王身子不适，劳烦相送，朕心不安。”赵翎虚还了一礼。今夜是夏皇的送别宴，宫宴后，欧阳明日奉旨送夏皇回官驿。这主要是因为司马长风不愿上官燕相送夏皇，皇甫仁和只得请欧阳明日代劳。

　　“夏皇请入驿馆。”欧阳明日侧身抬手。

　　“燕王送到此处即可，早点回去休息吧。”赵翎轻按下欧阳明日的手。

　　“多谢夏皇体恤，明日却之不恭。”欧阳明日止了步伐，目送赵翎入内。

　　赵翎往内走了两步，忽然停了脚步，微微侧首，一声叹息，幽幽道：“她心里，分明是有你的。若是我，决计不会放手的。”言罢，挥袖入内。

　　欧阳明日颔首轻笑，如冷夜中幽幽而放的一朵优昙，他抬步朝马车走去，空气中似有淡淡花香。

　　“她心里是有你的。”——窗外的红灯隔两三步就照入车厢内，赵翎的话语则一直萦绕在欧阳明日的耳边。不愧是九五人尊，确实很知道如何打动人。

　　欧阳明日从怀中取出了那把象牙梳，是当日他在坡下为上官燕绾发的那一把，更是上官燕养伤的半年里他为她绾发的那一把。这梳齿间留下的长发，都足以与他结发了。

　　“小楼，停车。”欧阳明日下了车来，吩咐道：“把流光牵来，我要出城一趟。”

　　“公子，你的身子。”欧阳小楼在对欧阳明日身体有妨碍的事上，就不如往常那般听命行事了。

　　“无碍。”欧阳明日一抬手，欧阳小楼就知道他心意已决，只得交上马鞭。

　　欧阳明日翻身上马，勒辔扬鞭，一路朝东而去。

　　一路上，红灯稠密，暗影静默，浮生如梦，出了城门之后，则是马蹄哒哒、风声萧萧，分外萧索。

　　欧阳明日一路飞驰，上了莲花山的东峰。

　　博望亭外，已有马儿停驻在此处，听得夜玉流光的蹄声，一下子从掩映的草丛中跑出来，迎了了上去。

　　这马通体乌黑，唯有四蹄赛雪，正是上官燕的坐骑“乌云踏雪”。

　　博望亭中所立之人闻言转过身来，她披着雪色大氅，莹莹如玉的脸庞围在一圈雪貂围脖中，更显秀丽无方，正是上官燕。

　　“怎么不带个侍卫出来，手炉也不带？”欧阳明日下了马，由得夜玉流光与乌云踏雪亲热，自己则大步入了亭内，走到上官燕面前。

　　“你不也是一个人吗？夜深天冷，身子可受得住？”上官燕今日在宫宴上边注意到，欧阳明日未加掩饰，神色并不算好。

　　“宫宴上的气色举止，公主别放在心上，明日不过是故布疑阵罢了。”欧阳明日道。

　　上官燕会意颔首。欧阳明日纵已告假，但其对朝堂的威慑力和影响力，依旧不容小觑。若不以如此虚弱容貌示人，恐是难让房乔等人放心。

　　“说着我倒有些冷了，我们生个火吧。”上官燕抬手呵了口气。

　　欧阳明日不由抬眼打量着上官燕，她卸了珠翠发饰，乌黑长发只绾作简单的双环髻，被冷风吹得泛红的脸蛋拢在貂绒围脖中，更显得双眼黑白分明、莹然动人。

　　她站在那，微微缩着肩，冲手上呵着气，就像大雪天里从深巷中偶然窜出了个出来玩雪的小姑娘。

　　当真，动静具风致，浓淡皆宜人。

　　他知她的心意，她是担忧他的身子，又不好直言，便假托了这样的理由。她视他为挚友，予他信任和支持，只是不知何日起，她对他又多了几分分外的关切。他神机妙算，却也难以预料这样的温情能维持多久，只希望，得一守一，便道：“我去拾柴火，你在这等我。”

　　“我随你一起去吧。”上官燕跟上走到亭外的欧阳明日。

　　“林子里黑，公主在外头等我吧。”走到密林边缘，望着尽头黑黝黝的小路，欧阳明日对上官燕说道。

　　“若说行夜路，赛华佗怕是不如我的。”上官燕抢在欧阳明日之前入了内。

　　他怎么会忘呢，她是权倾朝堂的长公主，也是名震江湖的女神龙。

　　“十二岁时，师父就让我一个人上山去猎白虎了。”上官燕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在身前草丛里打打掠掠，既是探路，也是驱蛇。

　　欧阳明日走在上官燕身侧，点了火折细心照着她脚下的路，道：“师伯也太狠心了。”

　　“难道边疆师叔对你就轻松吗？我可听说你日日也要背许多书。”上官燕很久没有走夜路了，玩起了兴致，并不见她怎么捡拾柴火，倒是欧阳明日另一手上握了一些。

　　“背书如何能与你这相比？”欧阳明日陪着上官燕朝密林深处走去。

　　“你知道吗？我十五岁时，杀了第一个人。”头顶交织的树干枝叶突然空了一处，上官燕就站在漏下的月光里。她抬首看着欧阳明日，眸中映着星河、透着寂寥。

　　“我知道，是血公子薛迟。”自她步入江湖，那一步步，他都在关注着。

　　“不是他。”上官燕轻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道：“是他的一个仆人，还是个哑巴，我一路追踪，从未见他行恶，反而对老弱妇孺都很善良。他武功很高，拦着我去追薛迟，我根本制不住，我回头希望师父帮帮我，师父和我说，如果我要杀薛迟，我就只能杀了他，所以，我就动手了。”

　　月光将睫毛的影子打在眼底的肌肤上，两把密致的小扇子盖住了她所有的情绪。

　　欧阳明日心口蓦地一紧，几欲窒息，他竭力舒缓着呼吸，道：“师伯不该这样逼你。”

　　“不。我很感激师父，走上了这条路，这些都是迟早的事。”上官燕眨眨眼，原本凝在眼底的水光一点点消散，她蹲下身子，借着月光，拾取周围的枯枝。

　　可如果这条路，本就不必走呢？

　　欧阳明日缓缓蹲下身子，有些艰难地说道：“你，很敬重在意师伯吧。”

　　“就如同你爱重边疆师叔一样啊。”上官燕抬起头来看欧阳明日，眸底又是一片澄亮。

　　欧阳明日一时无法直视这双眼眸，怕在这澄澈明亮之下的自己会无所遁形，他的脸掩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手下快速地收拾着周边的枯枝来掩盖话语的无力。他连着上官燕手中的枯枝攒做一捆，然后和上官燕一起朝林外走去。

　　“想不到你生火的本事也是不错的。”上官燕站在一侧，看着欧阳明日用手中火折生火。

　　“制药炼丹，可无一能和火分得开。”欧阳明日灭了火折，站起身来。

　　“儿时去神医山庄，一庄子仆从侍女就只伺候师叔和你，我还当你什么都不会呢。”这是上官燕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说起二人儿时的事情。

　　欧阳明日无法回应，只能转身将目光投向远方。

　　山底的四方帝京，包围在红溶溶的光晕之中，为了迎接夏皇到来，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红灯笼。

　　“你什么都没有忘，是不是？”上官燕随着他的目光望向了四方帝京，万家灯火，满城红光。

　　是，他自然没忘，否则今日他也不会在此。

　　当年她被破格封为公主，四方来贺，帝京之内，家家户户，红灯高挂，她给他写信，说三叔带她到莲花山的博望亭上向下看，城垣覆锦，美不胜收。

　　她说，待他来帝京那一日，她也要带他上莲花峰看满城红灯高挂的样子。

　　上官燕侧首看着欧阳明日，朗月之下，郎君如玉，她却觉得，他的容颜为明月覆上了一层白霜，冷漠疏离之至。

　　上官燕没有再追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