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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千年枯等不归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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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无常晃悠悠地从土里显出形来,嘴里对着地下啐了一声,“好个阎王老儿,不就是给你女儿份子钱给少了吗,居然打发我来这荒了几千年的古城收拾那些孤魂野鬼。”
他转过身来,顿时一张怨念的脸惊呆了。只见远处黄沙滚滚,还未到午时,天上金光早就笼罩了整个沙漠。远处几声传来几针“叮铃铃”的驼铃声,不一会儿也不知是从哪里猛然出现几个波斯商人带着成群的商队浩浩荡荡而来。
白无常还未看清楚波斯商人的形迹,他们绕着弯儿从孤城旁边走过,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白无常抬眼瞥了一眼城楼,黄沙侵蚀过后,这座城仍然屹立不倒。只可惜,城门大开,城中已然无一人还在。泥土之中草木发芽的迹象也无。在的恐怕也只有一些孤魂野鬼了。
白无常伸手轻拍腰间的招魂袋,又从怀里掏出一页生死簿,信步往城中去了。他围着空城绕了一圈,半个鬼也没有抓到。城中无人,连商队都绕着走了,看来在这里做鬼也得不了什么好处。
白无常走了个过场,收好生死簿,慢悠悠地往城外走去。城门之外,一尊不寻常的石狮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咳嗽了一声,“你是谁?躲在这石狮中作甚?”
无边际的远方悠悠传来呜咽的风声,她又一次从往昔江南的梦中醒来。这狂风裹挟着漫天的黄沙迎面袭来,她还是下意识地伸手用袖子捂住了口鼻。
哪里还需要躲避,她已然是个鬼了。孤城外,古道边,浮云摇散,月移星动,只有她形单影只始终在等,等得面白如纸,青丝成雪,鬓角生皱,终究没有等到那个人归来。
一世百年,千年轮回过去,岁月的刀刃在石碑上刻下年轮,她却摸不到那个人的形迹。大漠的黄沙依旧飞舞,残垣断壁,玉门关内只剩下一座空城。荒漠中隐隐约约浮现的海市蜃楼仿佛带着一个人的影子,伸手触摸却又化为一片虚无缥缈。
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是来寻找他埋在黄沙下的尸骨么,还是向他问责,问他为什么不守回家的诺言。他若有魂魄,是漂游在外,还是已转世为人?
那只鬼的容貌在石狮中隐隐约约地显现,她悠悠地道:“鬼差大人是来收我的么?”
白无常哈了一声,笑道:“这千年的空城,就剩下你一只鬼了,你等在此处有什么意思,不如赶紧去投胎吧,下辈子兴许还不错。”
他瞧了一眼招魂袋,瘪瘪的,还一只鬼都没有哩。白无常自从当了这鬼差,便和其他鬼役不同。在人间的鬼若是对前世有情,不愿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只要不干扰人间秩序,他便不收。
白无常收鬼这许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鬼,自然也知道各种各样的人间事。他着实有些好奇,这只鬼留在这空城做什么?
他倚靠在城墙之上,道:“可否告诉本差,你为何在此处枯等千年,若是前情可谅,我便不收你。”
她伸手去掬那黄沙,却抓不住一粒沙子,一个鬼魂只因怨念来关外的这座古城,再也抓不住什么了。
原来这女鬼千年前为人时,是江南人氏。幼时便有一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只可惜战事突起,先是内乱,意中人投笔从戎。几年后,内乱平息,男子又被派往玉门关追击扰边的匈奴人。这女子与意中人聚少离多,一直在等。几年后,男子战死,女子伤心过度,不久撒手人寰。
“我心中想,他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的。不知为何,我死后便到了了这座城。”
那女子用微弱的声音絮絮说着,白无常只觉得不过平常。几千年了,他见惯了人间事,此时他听得打起了瞌睡。许是有些想念孟婆熬的独家秘制汤了,他擦了口水,在地上翻了个身,仰头道:“嗯,本差知道了。”
那女子说完,眼中竟落出几行清泪。白无常扭过头去,哼了一声,这有什么好哭的,不过是红尘梦中人,一个“痴”字,风月自扰罢了。
那女子见他毫无动容之处,心下黯然。只道白无常是个不通人情的差役,只拿只言片语诓她。无奈她满心希望鬼差别收了她去,一面回忆往事触到伤心处,一面又恐不能在这古城等那人踪迹,不觉留下眼泪。
只听白无常道:“你若留在此处,切莫扰了人间,本差这就去也。”
她心中高兴,只见那白无常白色身影渐渐没于黄沙之中,她脱口而出:“鬼差大人,可否向你打听一件事?”
白无常一听,身后的声音就像一鱼钩一样把他抓了回来。千年的女鬼,千年的空城,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黄沙,漫天的怨气。这怨怼的执念,竟然将他拉了回来!
白无常呼了一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只觉得碰上这女鬼恐怕是命数。
“你有何事?若涉及地府机密,本差便说不得了。”
那女鬼有些江南闺秀的羞赧,顿了一会儿道:“鬼差大人可见过我的意中人?”
白无常张了嘴巴本想说个没字,可他记性不好,殊不知几千年之间,成千上万的归魂经过他手收入招魂袋中充入地府。现下草率说个没字,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他掏出生死簿,倒着从后面打开,这可是他的独门绝招,那生死簿非得阎王用朱笔写的世人名姓,后页空白便是白无常找孟婆用针线补上的几页。黑无常那个傻缺都不知道。很早以前,他听到什么特别的人间之事,便会用生死簿后页的空白处记下,孟婆独爱听故事。而他便是用俗事换汤喝。
他唯恐有错,又问了那女鬼她意中人名姓和样貌,翻了几页果真找到一个对得上号的。他暗自庆幸方才没有草率应答。
城外又刮来一阵狂风,裹挟着大大小小零碎的石沙猛地向城中扑去。白无常遁入地下,躲过一场沙尘暴。
他冒出头时,看那女鬼附身的石狮竟然安然无恙,按道理这石狮千年下来早该侵袭得不成样子了。
“本差的确见过他,若他真投敌叛变,你当如何?”
那女鬼狠命地摇头:“不,一千年了,我不信他会叛国!”
白无常罕见地笑了,他似乎想起那时情景了。千年前,小气的阎王刚上任,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一下令就让鬼差们把人间的游魂野鬼抓回来。内乱之后,边塞也打起仗来,死的人真不少,鬼差们没日没夜地抓鬼。白无常还记得,那时候的招魂袋鼓囊囊的,好似有千斤捆在身上,累他个半死,几欲卸任不干。
白无常不情不愿地土遁而来,战后尸体很多,游魂野鬼也很多。白无常千年前还有些洁癖,施了法力让招魂袋悬在空中收那野鬼。招魂袋收了个盆满钵满,再也装不下。他收了招魂袋要走,脚下一绊,竟然还有半死不活的人!白无常惊了个魂飞,虽说他是鬼差,也不经这么吓的。
不久那人就咽了气,鬼魂幽幽地浮起,白无常看了他一眼,也没搭理就走了。三天后白无常又一次土遁而来,死的人太多了,三天一小战,打仗便死人,他们这些鬼役得来回跑。
这一次白无常收魂之后又碰到了那天用尸体绊他的那个鬼。
“你跟不跟我走?招魂袋装不下了。现下阎王有令,不准孤魂在外,早晚你都是要进地府的。你若想早些投胎,就跟着本差走吧。”
那鬼轻轻点了个头,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白无常好生无聊,便道:“看你这样子,应该是个领头的吧?死了连尸体都归不了祖坟,可曾后悔参军?”
那鬼朗声道:“不曾后悔,男儿到死心如铁,保家卫国,就算是为国捐躯,也是应该的。”
白无常闹了个没趣,在他眼里,打来打去,杀来杀去,有个什么意思。偏偏凡人们非得争来争去,打打杀杀,连累他这个小差役忙个半死。
奈何桥旁边有座凉亭,旁边还有几间屋子。他住在那里,清早起来总能看见千朵万朵彼岸花开得鲜艳绚烂。孟婆起得早,熬了孟婆汤之后,又会做些独特的饭菜等着他来吃,他和黑无常两个总是讨孟婆这些好处。
白无常痴想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还在路上,背上招魂袋中背了千斤鬼魂,身旁还有个鬼伴着呢。他回头一看,只见跟在身旁的这个鬼面色凄然,方才不还是信誓旦旦说为国捐躯应该的么,这是什么哀怨的表情!
“我为人时,是个千夫长,在军中立了不少功,如今卫国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只可惜,有人污蔑我叛敌,死了还留个污名!况且我家中还有青梅竹马的意中人,我此生只对她不起了。”
白无常道:“叛敌这种事,自有后人来评说。你死了,你的青梅竹马另嫁别人便可,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
那鬼登时瞪着眼睛好像要吃了他,白无常立马瞪回去,他好歹一鬼差岂容小小鬼魂对他如此放肆!
“大人是阴世中人,自然不懂凡世真情。”那鬼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叫一声,就往四周撞去。
白无常喝道:“大胆!”施了个法将那鬼拉了回来,定在身边。一鬼乱,众鬼从之,招魂袋中几千只鬼若是闹起事来可不是小事。
只见那鬼面色凄苦,比方才更甚十倍。白无常便道:“你这小鬼,忒不老实,若再这般,我教孟婆多给你几碗汤,上一世的事情,忘一半,记一半,准教你想忘忘不了,想记记不起来!那般苦楚,哈哈,有的受了。”
那鬼连忙解释道:“鬼差大人且听我解释。”
这鬼适才听了白无常一句“另嫁别人便可”,突然领悟自己这次战死不是意外!
自从白无常上次没搭理他,他就游荡在战场之外三天,也曾飘回过军营一次,没想到自己得了个叛变的罪名!他哪里忍得污名,日日徘徊在军营附近,却又没可奈何。上级所言,实是他通敌罪名确凿。听曾经的将领言之凿凿,恍惚间他也以为自己通敌了。
他意中人的表兄也在军营里面,平时对他多有照拂,今次却在将军面前对他通敌的罪证如数家珍。他早该想到,出兵方向是由那人所命,怎么就变成了他和敌人勾结,故意领兵开了个口子,让敌军深入呢!
白无常听了他这些,云淡风轻道:“然后呢?你怨气这么大,本差更不会让你留在人间,还是早些喝了孟婆汤,忘了前世,等着投胎吧。”
那鬼道:“命数如此,我有个不情之请,若大人他日见了我意中人,可否将真相告诉她?纵然那时她已经成鬼,我也不愿意她心里有刺。”
白无常道:“若是每个鬼到了我跟前都求我办事,那我岂不是成了你们这些新鬼的差役了!”
那鬼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到了奈何桥,那鬼如何都不想过去。白无常用法力推了他好几下,只觉得自己这法力真是中听不中用,还得继续修炼!
他没想到,孟婆是个极爱听凡间事的,坐在凉亭中央给排队的新鬼们倒汤。招魂袋中众鬼一一喝了汤往地府中走去。临到最后,白无常将他催了下去。
白无常正给彼岸花浇水,只听孟婆道:“他既然有求于你,你就应了他。这个承诺,老婆子替你应下了。”
白无常挪到孟婆旁边给她挤了几个眼色,孟婆满面慈祥地道:“你若是再想喝我的汤,便答应了。”
白无常无奈答应。孟婆知道他记性不好,唯恐时间久了忘了这事,便叫他记下这经过。
白无常知会了黑无常,若是哪天那个小姐死了,便叫他去招魂。奇怪的是,生死簿上那位小姐死的那天,等他到江南慢悠悠地赏花看景,磨蹭了一个时辰后,那位小姐的魂不知道哪里去了!
怪事,实在是怪事。他寻了方圆几百里,仍不见那小姐魂魄。倒是听坊间传言说那小姐家中给许了门亲上加亲的婚事,可还没嫁人,便故去了。没过几年,白无常便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白无常想来,眼前这个千年女鬼,便是从前那位小姐了。只见那小姐听了他的话,早已泣不成声。
她哽咽地道:“我就知道他一定不会骗我,一定临死都是想着我的。”
白无常道:“你千年枯等一人,这值得么?今朝尘缘了了,随我去地府投胎吧。”
白无常打开招魂袋,白色的光影洒下,那女鬼淡然走进。他捆好招魂袋,往后背一搭,施了个诀就要遁入地下。完全遁入泥土之前,他隐约看见,一粒种子正在泥土发芽。
关外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商队,不久,城外种上了白杨和白桦树,城中也有了来自四面八方﹑形形色色的人,这座城变成了荒漠中的唯一绿洲。
白无常回了地府,挨了孟婆好一顿骂。黑无常在旁边笑,这一顿好吃的全归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