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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里洋场 ...

  •   1922·湖南·阜山寨·徐眉

      今年家里出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年初的时候阿妈把家里唯一的一头牛卖了,为了凑钱把嫂子娶回家;第二件是阿爸去世了,就在上个月初九。

      阿爸的尸体停放了好几天才下葬,因为实在凑不齐钱,最后还是嫂子从娘家借来一些,才把丧事草草办完。阿妈没有太伤心,乡下人都知道,能在那种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剩条命回来,已经很不错了。寨子里有多少年轻人,听了外面的话跑到上海去赚钱,结果尸骨无存。“黄金下面埋白骨”,而这些白骨,一向都属于这些单纯的灵魂。
      阿爸走的那年徐眉十岁。关于上海,徐眉除了知道那是个花花世界外,就只知道一件事:展云培在那里。
      徐眉第一次去摘菜的时候被一条小青蛇咬了手臂,她当时吓得双腿发软,恰巧被从山里打山鸡回来的展云培看见。徐眉记得,这个未曾相识的少年郎笑着说这种小蛇没有毒,不必担心。然后她就爬在少年的背上,一路看着夕阳回到了家。接下来的几天,徐眉却浑身无力酸软,面色黑青,把展云培吓坏了。阿妈上山去的时候,展云培就忙里忙外地照顾她,喜得阿妈直夸他心地善良,并且亲自找到展家,订下了一门亲事。
      自打病好了之后,展云培突然就不来了。阿妈去打听,才知道他已去了上海谋生。阿妈说,云培心细,本来早就该去的,他一定要等你病好了才走。可是徐眉难过,她总是觉得她的少年郎一旦到了那个世界,就不再属于她了。阿妈说不会的,你看,云培还给你留下了一样东西。说着,阿妈从怀里掏出了一串石子。那是一颗一颗颜色不一的细小的雨花石,穿在一根红线上,总共就十来颗。一定是他去南燕河边捡来的!徐眉高兴地接过来,把它挂在裤腰上。
      后来,寨子里有人回来说,展云培现在在上海给总统做事,成了副官了。一夜之间,展家的人腰杆子挺得直直的,扬眉吐气。徐眉每次经过展家,都会看见屋里热闹非凡,寨子里的人似乎都往展家跑,甚至有人还特意带了闺女去。徐眉的爹骨气硬,觉得这样把女儿给人家会吃亏,婚事嘛,当然要门当户对!所以干脆借着老胆儿,去那个世界赌最后一把,以便能给女儿脸上贴点金。

      可是阿爸回来的时候只带了两块大洋,还有一个疲惫不堪的身体。阿爸说,那个世界没有山没有水,有的只是假山和假水,骇人啊!回来没过多久,阿爸就去了。徐眉伤心,从那次听说他发达之后已经六年了,六年都没有他的消息。阿爸去了那么久,都没有找到他。上海到底有多大?比这座山还大不成?
      她不等了,她要去试试翻越那座山,看看展云培是否还记得她,还记得那红线穿的石头。徐眉要走了,展家人冷眼旁观:一个水灵灵的丫头到了那种地方,回来还能要吗?展家的幺妹嗤之以鼻: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你也不是以前的你,何必那么执拗?徐眉还是不理会。阿妈哭了几宿,拦也拦不住,只好放她去了。出门前,阿妈哭着说,就两年,两年没有结果就回来,阿妈在家等着你。

      [天不再是昨天,缘也不像前缘;眼中藏两句誓言,还未说却已改变。]

      1924·上海·杨浦·展云培

      “小伙子,前途不可限量啊!”
      从梦里醒来,展云培的耳中依然回荡着这句听了上千遍的话。前途永远是无可限量的,要那么远的前途干什么,他的人生最多也不过几十年而已。展云培伸手从床头摸来怀表,十一点十五分,该起来了。
      穿好西服,他站在衣柜前犹豫着。今天是兰宝儿的生日,他晚上还要到金玉舞厅去,那就戴这条暗红色的领带吧。他想着想着就笑了,女人啊,果然是名利场上的动物。他的小女人一到上海就改名换姓,一头扎进舞厅里风花雪月。若不是那次跟着部长到“金玉”来陪洋人,他还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找到徐眉。
      那次,舞台上的兰宝儿像一支清丽的白合,缓缓地唱着《夜来香》,让展云培忘记了自己手中的马爹利,差点以为那是家乡南燕河里的清泉。舞厅里的声色男女都看得如痴如醉,连听不懂话的洋人都云里雾里。他和部长陪的那个法国人示意要见见这位仙女般的歌伎,于是部长便吩咐他去后台,把那个兰宝儿带过来。来到后台,在成堆的花篮中找到了她。那时她还没有卸装,正坐在镜子前低头摆弄着什么。展云培走近了才瞧见,那是一串小巧精致的雨花石。十来颗不同颜色的石子穿在一根红线上,在水银灯下泛着光彩。
      她被吓了一跳,险些将石头掉在地上。展云培高兴地发狂,居然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身子一弯就背了起来。就像十年前一样,他背着她在没有人的后台休息室转了十几圈。她有些变化,皮肤白了,身上也有了香水和烟草混杂的味道。十年前,她的身上只有青草味。背够了,展云培将她放下来。这个傻姑娘明显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还愣在那里。当时展云培没有太多时间解释,部长和洋人还在外面等着。于是他吻了吻兰宝儿的额头,带着她走出后台。
      打那以后,展云培便每晚准点出现在金玉舞厅,坐在离舞台最近的位置上看她的演出。听她唱歌时,展云培从不点酒,只是要一杯白水。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生活,那些纸醉金迷的人们不会理解的。最开始的时候,他每次会带一大把香蕈草来,这是他们家乡山里长的花。但是后来,宝儿说她还是喜欢玫瑰,于是展云培日后便都带玫瑰来。

      坐在办公室里,展云培便收起这些杂念,专心于文件。这两年他干的相当出色。三年前政府出台的城市规划文件中,他展云培的名字列在部长之后。而后,他的仕途似乎一下子平步青云,“不可限量”了。整个政府大楼里,没有一个年轻人比他更加出色。展云培的生活里,只有兰宝儿一人。他所做的一切,只为了兰宝儿的安全。
      展云培不得不担心,在那种浮华的场所,徐眉一个人能否平安地度过每一天。他已经不小了,他当然知道男人去那种地方是为了什么。徐眉不是去做小舞女的,她是绚丽夺目的兰宝儿,每天有多少人去金玉舞厅专门为了看她的表演?所以,他每晚坚持去舞厅陪她,然后在深夜把她送回家。
      兰宝儿自己住在在王四弄。
      展云培曾经吞吞吐吐地要求她搬来,但是兰宝儿拒绝了。展云培没有强求,他只是怕兰宝儿出事。如果是十年前,他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她搬到自己家里看着。可是现在,他只能点点头,顺着兰宝儿。不知为什么,他们俩的距离好大。是因为自己成了政府官员,还是她成了风月歌女?

      [线一人握一半,消失在梦中的夜晚;那回头熟悉的容颜,再看不见。]

      1924·上海·杨浦·李毓如

      他等会就要来了,他等会就要来了……
      毓如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精致的脸。这才是本来的李毓如,头发是黑亮的,眼睛是水灵的,嘴巴是莹润的。她根本不应该用那些香气逼人的粉来遮盖这些美丽,但是她必须用。如果展云培看到她本来的样子,是会更加喜欢,还是气愤地丢开?
      今晚是她的生日。不,是兰宝儿的生日。自从那年遇到了“老刘”,她就从里里外外变成了兰宝儿,“李毓如”这个名字不准任何人提起,连家里人写信都只能称呼她“宝儿”。娘说过,她今年满十六岁,要给她寻个好婆家,一定要对得起她这长相。可是如今,她的命不在自个儿手里攥着,也不在娘那里,没人能替她做得了主。
      每晚她看着台下的展云培,那陶醉的样子让她伤心至极。展云培是她待在这里的原因,也是动力。她希望跟着展云培一走了之,宁愿当一辈子的兰宝儿。可是她装不下去,她骗不过展云培的。有好几次,展云培问起家乡的事,她都要用各种突发事件来掩盖过去。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并不想欺骗展云培。

      她正在神游时,一个看着脸生的舞女走过她身边,悄悄地将一小团纸丢在地上。毓如连忙捡起来。此时华灯初上,舞厅正准备开门营业,后台没有什么人。于是她迅速地将纸团打开。

      “今晚,生日礼物”

      李毓如脸色微变,眼框一下子红了起来。纸条上的这几个字便是她最大的心结。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是她没有想到如此之快,而且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才一个月不到,“老刘”真的这么急吗?
      怕别人看出端倪,她用手擦掉了眼泪,开始为今晚补妆。
      “李毓如,你是个党员,是个地下工作者,不能有情感,不能有情感……”

      他来了。容光焕发的展云培走进舞厅,后面随之而来的是一个一个精心布置的玫瑰花墙。抬着花墙的工人们陆续走进舞厅,将花墙围着会场摆了一大圈,舞厅里立刻花香浓郁。展云培手中却依旧捧着一把香蕈草,走到舞台前,等待着兰宝儿。
      兰宝儿在灯光下显得熠熠夺目。为了今晚,她特意穿上了一袭白色的旗袍,还将一朵兰花插在脑后。她走向展云培,看着这个年轻的男人。展云培的双眼充满热情和期待,可是那双眼睛看到的不是李毓如,也不是兰宝儿,而是徐眉。
      她在遇到展云培的第二天就知道了,展云培要找的人不是兰宝儿,而是阿眉,那个整天在后台给兰宝儿抱衣服的农村丫头阿眉。有一天演出结束后,她闲来无事,便叫阿眉来陪她聊天。阿眉的腰上系了一串亮晶晶的小石子,她觉得新鲜好看,便借来玩,然后听阿眉说了这小玩意的来历。那天在后台展云培背着她的时候,她本打算把阿眉叫来让他们见面的,谁知展云培却把她拉到了部长面前;而李毓如在这里唱歌的秘密任务,就是找机会把伪政府的汉奸走狗罗部长干掉。当天晚上,她就接到了“老刘”的消息:除掉展云培。
      可是她的心,早在那天趴在他背上的时候就化了。这一个月来,她天天看着展云培那热情洋溢的面孔,看着阿眉一个人对着那小石头发愣。她每次都告诉自己这是任务,不能放走展云培。但是真正阻止她的,却是她的私心。
      展云培啊展云培,你为什么要为他们卖命!如果你是个无名小辈,我大可以坦坦荡荡地跟你远走高飞,永远让你把我当作徐眉。可是现在,我却被拉向另一个山顶,与你隔河相望。

      [今生的爱走远,来世的痛提前;风和雨说再见,心被雾深陷。]

      1924·上海·杨浦·展云培

      他的兰宝儿疯了。
      或者是他疯了?
      为什么他看见兰宝儿举起了黑色的手枪,和那华丽的白旗袍极不相称。然后,他的视野变红了。血色中,一堆人跑出了会场;血色中,另一堆人又跑了进来。他认得,那是他的人。他的保镖跳上舞台,一只手已经按在了枪上。
      兰宝儿……他们要抓兰宝儿……
      兰宝儿看着他,那眼神让他疼得很。他想爬过去,可是不能,他只能睁着迷离的眼睛,看着兰宝儿举起手中的枪顶向脑门,如同一朵即将枯萎的玉兰,凄凉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不要……

      兰宝儿倒下了,他的双眼也无力支撑,随着兰宝儿一同跌入黑暗中。
      依稀,他看到了兰宝儿以前的样子。还是那身粗糙的水染布衣裳,还是那根黑亮的辫子,还是那张脂粉未施的脸。
      “阿眉……”他低低地唤她。
      她坐在他身边,双手抱着他的头,滚热的泪珠掉下来,顺着脖子滑进他的衣领里。
      “阿眉,不怕,有我陪着你……”
      “阿眉,你怎么又被蛇咬了?”
      “阿眉,我们一起回家。”

      展云培的血在他身子下面蔓延,染红了他带来的那把香蕈草,却始终未能流到兰宝儿的身边。

      “小丫头,把他拖到没人的地方去,对谁也不要说起。”
      那个试图杀掉兰宝儿的黑衣保镖扔下一叠钞票,对徐眉说道。

      [今生的爱走远,来世的痛提前;相隔虽十里,洋场梦冬眠。]

      1924·湖南·阜山寨·徐眉

      徐家的老幺没人要了。
      那么一个漂亮的姑娘,没头没脸地跑到上海去找展家儿子,结果两年后抱了个尸体回来,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徐阿妈眼睛都哭干了,可是徐眉还是那个疯疯癫癫的样子。

      那真的是展云培。
      徐眉躲在幕布后面,看到展云培随着枪响而倒下。那是她到了上海以后第一次看见展云培,也是最后一次。
      熟睡的展云培靠在她怀中,手却伸向兰宝儿,像是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似的紧紧扒着地板。徐眉恨兰宝儿,展大哥一心对你,你为什么要杀他?
      她心里发狠,打算上去踢两脚,却怎么也找不到兰宝儿的尸体,只看到舞台上散落一地的小石子,还有一根红线。
      徐眉突然就笑了,很开心地把那些小石子一颗一颗捡起来,依旧用红线穿好,挂在裤腰上。那黑衣服保镖甩下的钞票还散落在展云培四周,徐眉过去把展云培拖出来,笑着说:
      “展大哥,我们回家。”

      于是徐眉带着展云培的尸体回来了,把山寨的人吓了一跳。徐阿妈一直把徐眉关在家里,怕她出去惹事生非。请了多少大夫也不见好,阿妈已经愁白了头。展家的人更愁,儿子躺着回来了,尸体却被徐眉一直霸着不放,至今还没有见到究竟成了什么模样。
      徐阿妈没有办法,只得让徐眉出去了。阿眉,去吧,阿妈不留你了,跟着云培想去哪里就去吧。阿妈打开了家门,于是徐眉就拖着展云培的尸体走了出去。
      “阿妈,再等我两年,两年后我一定回来。”

      南燕河边,徐家的菜园。展云培安静地躺在河滩上,徐眉光着脚在不深的河水里走来走去。
      “展大哥,这河里的雨花石都被捡光了。”
      “展大哥,我们又在这里碰到了!”
      “展大哥,你看,我又被蛇给咬了……”

      徐眉将蛇放到身上,慢慢躺在了展云培的身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十里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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