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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阴谋与私生子 ...

  •   笛莎提着一个坚固的黑牛皮箱,贴着墙根在巷子里行走。
      她低着头,全身都裹在黑色的大斗篷里。宽幅的兜帽遮住眉宇,使她的下半张脸也笼罩在阴影之中。皮箱把手上铐着极其坚硬的合金制成的铐锁,另一端就扣在她的手腕上。
      她走到这条巷子最深处的一道门前,抬手,以一种特殊的节奏敲门。

      门开了。

      室内等候许久的主人见到笛莎,点头致意,问道:“没人跟着吧?”
      笛莎点点头。
      她步入室内,并拉下了兜帽。戒备地环顾室内后,她一把拂开桌上原有的瓶瓶罐罐,一个铜高脚杯被粗暴地推下了桌沿,杯里残存的红酒撒在地面上,像迸溅一地的血。
      随后,笛莎把箱子放在桌上,从腰际抽出腰刀,干脆利落地切掉了自己的大拇指。
      主人似乎感受到她的剧痛,从牙缝中倒吸一口冷气,问:“你这是做什么?”
      他端起另一只酒杯(多亏了他眼疾手快)遮住嘴,双眼移向另外一个方向,似乎是不忍看见这幅画面。
      笛莎脸色苍白,她的额头不停地渗出冷汗,头发也黏着在她的脸颊旁,干燥裂开的嘴唇因为剧痛颤抖着,“我担心路上会出现什么意外,所以用药水把锁孔溶了。这是唯一一种分开箱子和我的办法。”

      主人注视着笛莎坚定的脸,眼中似乎满溢骄傲、同情和尊敬:“你的努力不会白费,笛莎。种子会发挥应该有的作用。”
      笛莎轻声说道:“我只想要德拉贡家族得到报应。”她注视着自己鲜血淋漓、因为剧痛而隐隐抽动的手,眼前又浮现起妹妹那张红苹果一样的笑脸和她冰冷尸首上青紫的瘢痕,“要让他们知道,‘国王也会流血’。”
      主人肃然颔首道:“‘国王也会流血’。”他神色庄严地念出这一句谶语,“经过学会周密的计算,已经确认了种子和迷雾的投放地点。投放之后,只需几天的培育和等待,种子就能够顺利发芽,届时在迷雾的催化下,不死族的数量就会以几何层级递增。"

      笛莎沉默地点头。她一时间仿佛丧失了说话的力气。主人凝视着这个女人年轻的、稚嫩的面孔,看见她疲惫地抬起头,望着窗缝中流出的几丝微光,她的面孔上浮现了一丝迷茫。主人想:“她会觉得恐惧吗?她会后悔吗?”但转念一想,“如今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意识到了主人探究的视线,但并没有精力去回应。她的思绪像是在无尽的深海中漂游,有了那么一会儿的时间,甚至一片空蒙,无所着落。
      她没有丝毫悔意,只是累。毕竟,要做的这件事太大了。但是,在失去了一切之后,她走了那么远的路,经过了这么多考验,付出了那么多代价,如今绝不能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过了很久,她轻声发问,打破这屋子中诡异的宁静:“种子,会投放在哪里?”
      主人答道:“是一个绝妙的,甚至不会引起任何士兵警觉的地方”,他一抬手腕,饮尽杯中残酒,“老鼠巷。”

      笛莎皱眉:“为什么是那里?那里都是穷人,可没有什么贵族老爷,更没有一个德拉贡。”
      主人瞧着她执拗的神情,像是看一个执拗的孩子,叹息道:“不要这样着急。”他解释道,“老鼠巷地势低洼,就像是一个天然的盆。在那里,迷雾能够尽可能长时间地保持最高浓度,种子发芽的速度也会更快。而且,老鼠巷远离圣马利亚圣堂,那帮主教们可完全不会注意到那里。”

      笛莎点头道:“没有圣光,没有卫兵。的确不错。”她看看天色, “我该走了,投放的工作就交给你。祝一切顺利。”
      主人最后叮嘱道:“尽早离开这里吧。这里很快就会是一片地狱了。”
      笛莎面上神情颇有几分奇异,她不置可否,只从嘴缝里挤出一声笑,似乎是冷笑又像是苦笑。她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是咽了下去。
      她离开了。

      主人走到窗边,望着笛莎远去的背影,心中不由得浮现一丝好奇,“刚才,她想说什么呢?”他摇摇头,拉上窗帘。
      他转过身,想要去再倒一杯酒来,却不小心踢动地上因为摔落变形的酒杯。猩红的酒液已经渗入到了地砖的缝隙之中,给地面留下了一个丑陋的图案。
      他的思路又飘回到笛莎到来之前,那个与他共饮的神秘访客身上。
      他想:“笛莎要的是复仇,我要的是权力,那你要的又什么呢?”

      ……
      阿尔维顶着萝丝嘲讽的笑,满脸凝重地把他的“宝剑”挂在了腰际。
      他不像是一个要去看吟游诗人的表演的观众,反倒像是一个出征整装之时强抑激动的将军。
      他注视着镜子里英气勃勃的自己(似乎是一跟铁栏杆就给他灌注了某种英雄的力量似的),不停拨动自己的头发,想让自己硬硬的金色短发更服帖。
      萝丝就那么笑着看她英俊的儿子,嘲笑道:“我还以为我生了个女儿。”
      阿尔维不引人注目地在镜子里白了他妈一眼。
      萝丝笑眯眯地说:“你要是再不出发,可就赶不上啦。”
      阿尔维疑惑地歪头,他听出了萝丝的话外音:“你不去?”
      萝丝抿着嘴摇摇头。
      阿尔维问:“那你干什么去?”
      萝丝风情万种地冲他飞了个媚眼。
      阿尔维打了个寒颤,一股恶心冲上他的喉咙。他想说:“妈你能别做这行了吗?”或者是“我已经长大了,可以做工了,以后你就在家里歇着。”但他的手指一动,就碰到了冰凉的铁杆,像是触摸到一个代表着冒险、英雄和伟大的彩色气泡。这个气泡像是一个幻梦,颤颤巍巍,那么脆弱,仿佛一戳就破,万万承受不住生活的艰辛和砥砺。
      阿尔维迟疑了。
      他虽然已经过了十五岁的生日,但仍然那么贪玩。虽然他每天挥舞着桌子腿儿,嘴里喊着打打杀杀的口号,但是他还生活在孩子的世界。而做工,那是大人做的事。但是一旦成为了大人,冥冥之中,他知道,他将永远不能成为一个冒险家、一个佣兵、一个英雄。
      阿尔维望向镜子里萝丝妩媚的面容,她脸上带着不屑的表情,却无法掩盖眼中怜爱的神色。他心中突然浮出一丝愧疚和羞愧,他的眼睛像是被萝丝的金发烫到,低下头,眼眶中热热的。
      他觉得自己非常自私。
      “说点什么!”他想,“快说点什么!说你不想她去做这行了,说啊!”
      但他颤抖的嘴唇中只挤出来一句话。
      “那我先走了。”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萝丝倚在门框边上,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初升的太阳将光明撒向世界,阿尔维的金发在光海中熠熠生辉。德拉贡的天鹅堡钟声鸣响,黄金家族的卫兵乘着狮鹫,在朝阳中蹬地起飞,巡视这座伟大的城市。
      萝丝丢给笼罩在朝阳中无比庄严肃穆的天鹅堡钟楼一个白眼, “吵死了。”她想。

      ……
      吟游诗人李斯特尚未到来,观众却已经要为他的观众座位打上一架。
      只能说,吟游诗人实在是这片贫穷的、素来被称作“拉珀莱之耻”的地方的罕见来客。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想来看看,这个代表了高贵优雅的上层社会的歌手,这个或许脑子不正常的疯子。
      阿尔维抱着他的铁杆子,被汹涌的人浪挤来挤去。他身形高挑,骨架不小,可以看出他有良好的父系遗传,然而相较于同龄人来说,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阿尔维的身材实在是有点纤细。而他旁边的人,又都是腰围五尺粗的壮汉。
      阿尔维憋红了脸,左冲右突,没给自己创造出多大的空间,反而被两旁的观众们联手往前一推,当成一颗炮弹似的,成了开路工具。
      他一头就扎了出去,直接冲进了最前面,不知道被谁绊了一下,顿时跪趴在了地面上。
      人群顿时爆发了一阵哄笑。不全是善意的。
      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认识这个孩子,有的还当过他爸。
      有一个缩肩驼背、形容猥琐的男人,伸出脚去踢了踢他的屁股,还满带恶意地用鞋底碾了碾。
      阿尔维浑身颤抖,他恨不得抽出铁杆,一“剑”捅死他!“让他们看看我的厉害!”他想。
      他迅速地挣扎着要爬起来,一只手甚至已经握上了铁杆。他的脑海中甚至已经勾画出了自己神勇的动作!他要狠狠地抽上他的脸,最好能打掉他的牙齿,让他跪地求饶,让这些人再也不敢看轻自己!再也不敢侮辱自己和萝丝!
      然而,他甚至还没爬起来,屁股上就又挨了狠狠的一脚。就像一只狗,他一下子向前扑了出去。
      这一刻,羞耻和怒火把他的眼睛烧红了。
      然而这一次,他不需要从泥土中爬起来。因为他扑到了一个人的怀里。
      吟游诗人李斯特。

      人群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李斯特就是有这样的魔力,他甚至不需要说话,只需要一眼、甚至是一个扫视,就能让一群从没出过远门、有过什么大见识的乡民从哄闹一瞬间转为平静。
      他的银色长发挨着阿尔维因为怒火烧红的脸,他的手握住阿尔维的双臂,将阿尔维从自己怀里提出来。
      阿尔维的愤怒似乎被他长发上的凉意浇灭了。他抬起头看到吟游诗人深蓝色的、平静的眼睛。“他正在注视我,”阿尔维想,“这太羞耻了。”
      他又低下头。他想溜走。
      李斯特环顾人群,人群中的大部分人为他俊美的脸屏息失神。他伸出手,有力的手握住阿尔维的下颌,“抬起头来。”他说。
      阿尔维的脸被李斯特抬起来,他们又对视了。
      阿尔维发现李斯特在认真地打量他,他仔细观察他的头发、眉眼,看他的鼻子和嘴。他像是透过阿尔维看另外一个人,又像是单纯地欣赏阿尔维的模样。
      “别低头。”李斯特满意地说,他轻轻点头,冰凉的银发扫在阿尔维的手臂上,“在我这里,你应该有一个座位。”他让阿尔维坐到他的身边,那里还有一个凳子,也许是给其他辅助的艺人使用。
      “我不能,”阿尔维敢面对一群人“拔剑”,但却不敢和李斯特对视,“这该是给您的助手留的。”
      “我不需要助手,我只需要观众。”李斯特说。他单手按住阿尔维单薄的肩膀,把他按在座位上。然后他抬起头,第三次观察他的观众们,问道,“方才你们为何发笑?”

      人群中传来几个声音。
      “他太傻了。”“看他那个蠢样!”这属于比较善意的说法。当然,还有“婊、子养的小婊、子。”“就该狠狠踢他的屁股。”
      李斯特轻轻颔首。他转向阿尔维,问道:“你为何感到羞耻?”
      阿尔维万分窘迫地低头。他恨不得一下蹦起来,但这个座位却突然间有了巨大的吸力,把他的屁股牢牢粘在凳子上。他甚至一点都不愤怒。李斯特的问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剑,一下子就剖开他的心,直接戳中了他最隐秘的自卑。
      李斯特皱眉,他第二次抬起阿尔维的脸,“我说过,你不应该低头。”他看了一眼阿尔维的铁杆,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你喜欢剑。”他笃定地说。
      “你是一个战士。”李斯特说。
      阿尔维惊讶地抬起头,周围的人群在这一刻仿佛消失了。世界上从没有一个人说过这句话!他心中充满忐忑,“我也可以成为一个战士吗?”
      李斯特不再看他,他拨动琴弦,轻轻地说:“为什么不能?”
      “为什么不能?”阿尔维反问道,“因为我是一个私生子,妓、女的儿子。”这一刻,他的自卑、羞耻、胆怯似乎都消失了,他把这些化作了铠甲来防卫自己,“我是个最低贱的人。我没有贵族老爹,没有钱,买不起闪亮的盔甲和长剑,无从学习高深的剑术。如果有朝一日上了战场,我会成为最前排的炮灰,我的死讯甚至不会送回家乡,因为太不值钱了。”
      人群似乎被阿尔维的话刺痛。他们甚至瑟缩了一下。

      李斯特温柔地唱道:
      “私生子可以成为国王/
      创造新的旗帜与徽章。”

      阿尔维倒吸一口凉气,他万分不屑,“这是做梦,先生。”

      李斯特拨动琴弦,他优美的声音滑过观众耳边,如同一个美丽的梦:
      “亚历山大永恒之王/
      他的母亲可不是个贵族姑娘/
      伟大的黄金狮鹫诞生于乡村小路旁/
      洁白的羊羔咬断脐带献上乳、房”

      阿尔维痴痴地听,他从没听过这样歌。

      “亚历山大挥别他苍老的妈妈/
      背着一把剑离开故乡/
      他流着天空之王黄金的血/
      却为路旁乞讨的老者落泪悲伤/

      黑色的巨龙喷出灭世的光焰/
      龙骑士们纷纷负伤绝望/
      亚历山大与纳嘉德对视一眼/
      方知道漫长的等待是为了守望/

      他们征战四野平定异乡/
      那么多英勇的骑士投身战场/
      他们有的成了荆棘火的敌人/
      更多的奋战于亚历山大的身旁/

      黑龙在众神明珠投下阴影/
      亚历山大一剑杀死了暴虐的国王/
      他的剑就插在圣马利亚圣堂/
      唯有真正的继承人才能重现雄光/

      亚历山大啊亚历山大/
      走过那么多地方却身死异乡/
      墓碑沉没在永远平静的镜湖之下/
      纳嘉德的身影也不再翱翔天上/

      亚历山大啊亚历山大/
      你的宝剑难道已经腐朽消亡/
      你的子民们奄奄一息/
      期盼着你能重现旧日的荣光/”

      吟游诗人唱毕,轻轻扶住还不舍震动的琴弦。
      他轻轻侧过头,用深蓝色的眼睛凝视阿尔维,无声地发问:“我是在做梦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阴谋与私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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