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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 6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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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之前,苏家少帅一直是秋猎围场里最活跃的身影。盘马弯弓,逐猎争胜,带着一群小兄弟们呼啸来去,虽皇子不能撄其锋芒。二十六岁的苏哲,却只能乘安车、裹重裘,遥遥在后,听着围场上金鼓声动,间以一波又一波的欢呼喝彩。
或许是赶路疲惫,又或许是看月亮的时候多吹了些冷风,苏哲勉强参加完了第二天的大猎仪式,回去营帐之后就没能起得来床。他迷迷糊糊地裹在被子里发汗,苏家随行的大夫连着黎纲甄平两个煎药喂水,换帕子擦身,围着他忙得团团乱转,飞流眼泪汪汪地趴在榻前,一递一声地叫着“苏哥哥”。
“苏哥哥没事。”他伸出手,揉揉飞流额前细软的黑发,然后老老实实把手放回了被子底下,向老大夫歉意一笑。这位老大夫是苏家的供奉,姓晏,南阳人,好像是医圣张仲景的第几代再传弟子来着,师门渊源,极擅调养。苏哲当年身中瘴毒就是他救治的,硬生生打黄泉底下抢回一条命回来。后来他远游八年,晏老大夫在苏家的支持下踏遍大楚各州,遍访名医,也见识了无数奇奇怪怪的病症。据他自己说,不但医术大有长进,连儿子也教导得颇能独当一面了。
——就是脾气也越来越大了。这不,看着他发汗还要往被子外面伸手,这胡子吹得叫一个高啊。
“公子——”
“知道啦,我这就睡……”
他话音里不知不觉带了点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快意,和当年在战场上受了伤,与老大夫撒娇耍赖,不肯吃药非要出去骑马的时候一样。晏老大夫苦笑摇头,指了指他,见苏哲已经乖觉地缩了回去,将被子在颈下掖得严严实实,便也不再吹胡子瞪眼,自顾自去了帐外整理药材。
苏哲这一觉睡得极沉。睡梦中仿佛有人在外面唧唧喳喳,又有沉重的脚步声轰隆隆跑来跑去,可全都没能把他吵醒。一直舒舒服服睡到自然醒,发了一身透汗,神清气爽地起身。擦了汗,换上一身干爽里衣坐到外间,一边伸了只手让晏老大夫诊脉,一边由着黎纲为他束发,听他禀告道:“公子,先前戌初的时候,胶东王殿下派人来找过一趟。”
“什么事?”
“不知道——来人不肯说,当时公子还睡着,晏大夫不让叫醒,他们又说不出是什么事。最后就只好打发他们走了,走的时候,看起来很匆忙的样子……”
“还有其他异状么?”
“戌正的时候,外面跑了好一阵子马……”
“怎么不叫醒我!”
苏哲霍然站起,疾步出帐。黎纲赶快抓了件披风跟上,给他严严实实地裹了,陪他在帐门口引颈遥望。已是深夜,照理说整个猎场都应该安静下来了,除了营地里有规律间隔着的火盆,本不应该有任何其他光亮,然而楚帝主帐方向却依然灯火通明。苏哲只看一眼便沉了脸,寒声道:“甄平!”
“在!”
“戌初到现在,那边是不是一直亮着?”
“是!”
“你们去问过么?”
“戌正就宵禁了,出不去——”
苏哲仰面看了下漫天星斗,默算片刻,确定现在约莫刚到子时。也就是说,从戌初穆青派人来找他开始,已经过了足足两个时辰——但愿没出事,或者,但愿事情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扬声道:“飞流!”
“苏哥哥!”
刷的一声,少年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乖乖地站到他身边,挽住他一条胳膊,然后睡眼惺忪地把脑袋埋在他肩上。苏哲疼爱地拍了拍他手背,继续道:“甄平,把护卫都叫起来。留二十个人守住这里,其余的人上马,备兵刃,跟我去御帐那里看看!”
“是!”
这次大猎,苏楠称病不至,苏哲就是苏家在这里的主事人。他一声令下,不到半柱香工夫,八十名护卫已经整整齐齐地列在了帐前。营门口自然有人拦阻,然而不用苏哲开口,甄平上前报出少傅名号,声称奉胶东王殿下相召,随后,八十多匹马一阵风也似地卷了出去,直至御帐。
御帐所在的营区戒备格外森严。苏哲只一扫,就发现值守的人比平时多了至少一倍,而且各个按刀握剑,满脸严肃。再举目四顾,除了楚帝那座高高矗立的金色大帐,营区角落里的几座小帐还被单独圈了起来,帐外值守的禁军面对圈内,刀出鞘、箭上弦,一副谁敢出来就砍谁的样子。
他一边飞快扫视,一边已经勒定坐骑,在护卫簇拥下翻身下马。门口立刻有人迎了上来,施礼道:“大人请回,公主有令,禁绝出入——”
“杨盛,你不认识我了?”
“啊——少、少傅!”
上来答话的正是霓凰在广陵宴会上招募而来,任命其担任府兵副将的杨盛。那场宴会的帖子,还是苏哲点了头才能发出去的——听到苏哲一口叫出自己名字,杨盛就着火光一看,立刻低头行礼。苏哲点了点头算是还礼,一边举步就往里走:
“是胶东王让我来的。杨盛,你也知道我是少傅,公主和胶东王,这会儿都不会拦着我。让我进去。”
一边说一边匆匆向前,营门口守军刀枪森立,剑戟相交,他却视如不见,只一心一意往里。不知为何竟没有人敢拦他,公主府的亲卫也好,胶东王府的府兵也好,都不约而同地两边分开。后面值守的禁军看他们这样子也不由得随之让路,由得苏哲一边走,一边询问亦步亦趋跟在边上的杨盛:
“出了什么事?”
“……”
“不能说还是不知道?——公主何在?”
“公主下令封闭围场,上下人等一律不许走动。现在是带人巡营去了。”
“胶东王何在?”
“胶东王在那边——”
苏哲顺着杨盛指点的方向一望,见是一座灯火通明的高大营帐,只比楚帝的寝帐要低矮个几分,立刻大踏步赶去。守在帐门口的都是王府护卫,更不敢阻拦少傅,由得他带着甄平和飞流一路长驱直入。苏哲挑开帘子刚一进门,就被里面的腾腾烟雾熏了个趔趄,好悬没有当场掉下眼泪来。他愣了愣,看看烟雾当中摇铃念咒、蹦跳不歇的鬼面巫者,和呆呆跪在帐篷中央、一身王袍的少年,勃然大怒,喝道:
“穆青!”
“啊——少傅你终于来了父皇病倒了我吓死了你终于到了!”
穆青闻声一扭头,立刻飞快地蹦了起来,直往他身上扑。还没扑到,已经被飞流当胸一把抓住,单臂叫劲,不由分说地当空举起。穆青四肢乱舞,哇哇大叫,苏哲却没心思安抚他,沉声厉喝:“甄平,飞流!把这些人都给我打昏了!”
“是!”
扑通一声,穆青从半空掉到地上,一个青烟般的身影已经擦着他飘了出去,瞻之在左,倏忽在右,绕着帐篷飞快地飘了大半圈。另外一边,甄平的出手就朴实得多,也不见他怎么动作,只是老老实实地冲出几步,抓住一个,一手刀砍下去,然后就去追下一个。只片刻工夫,帐篷里的人就倒了一地,飞流飘回来照常紧紧依在苏哲肘下,紧接着甄平也奔了回来,抓住穆青腰间大带,把人拎起来往苏哲面前一戳。
“陛下病倒了?”
“是……”
“你不侍奉汤药,在这里干什么?”
“父皇病得不好……少傅不在,阿姊又巡营去了……我,我害怕……”
“这帮人是干什么的?”
“他说,说他们很灵……求求神,父皇就能醒过来了……”
一眼没看住就闯祸!苏哲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上前几步,翻了翻香案上供着的玩意儿,再翻翻那几个巫者的装束,确定他从来没有见过——则不问可知,绝对不是国家正祀。抬手一把扫掉了香案上的东西,转身喝道:“穆青!”
“少傅……”
“这是什么东西你就敢乱拜!你父皇重病昏迷,你胡乱拜神,给人掀出来你这就是巫蛊你知不知道!蠢货!这时候行巫蛊事,废了你都没话说!”
“我,我……”
“谁告诉你让他们来求神的?!”
“我的王府属官,叫,叫卫恺之的……”
“他在哪里?”
穆青低着头往帐篷角落里一指。苏哲掠了一眼那边昏迷不醒的一个世家子弟,冷笑一声,道:“甄平!”
“在!”
“叫十个人进来,把这里面的人全都捆了,堵住嘴,然后守住帐篷,一个人都不许进出!还有你——”指住穆青:“跟我走!去陛下的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