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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故人南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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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南疏城
长街静寂,万户无声。
这座临海的南方大城并没有因海祸又起而变得焦躁混乱,人们依旧共享繁华,百业同举,日出则起,日暮则休,只除了一点,暂时不能出海营生。但依山傍海、快意恩仇的南疏人也并没有因此懊恼沮丧,他们相信海祸只是暂时的,最终会被平息。特别是,闻名临渊的风华太子莅临南疏之后,他们更多了另一层期待。
街上早已几无行人,只余街角的灯光在夜空下随风闪烁。此时,却有轻微的脚步声穿过南疏城大大小小的街巷,从城主府一路而来,踏上了通向外围城墙的主街。
南疏城主周澹,陪着丰华阑和沉茗徐徐走在长街上。
“南久蛰伏十年,此次为祸,想必所图甚多。”周澹忧虑重重,他袭任城主不久,对于边海的侵扰,没有太多应对的经验。
沉茗轻抚袖摆,一派云淡风轻,“城主不用担心,如若久溟知道风华太子在此,恐怕行事就会有所忌惮了。”
周澹笑笑,越过沉茗,看向另一侧沉静的男子,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钦佩。
当年,风华太子以九岁稚龄,联南久,破海贼,扫平沿海动乱,使得南疏城十年无海祸,安享一方太平。南疏城,人人知晓,户户感激。前任城主,他的父亲周应中,每每提及此事,常自感叹,风华太子堪风华,吾有愧于城主之责!在他渐渐长大的那些岁月里,因为父亲,风华太子一直未曾从他记忆中消退,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闪耀。后来,他终于明白了他将来要走的路,以及他的责任。所以,他改掉过往的一切陋习,跟随父亲学习治理城池。今年年初,他从父亲手里接下了城主的位置。
南疏城,是他的责任。
南疏城的传承,他必须亲自扛起。
三人慢慢踏上城楼阶梯,守城主将急忙过来行礼,周澹轻轻摆手,示意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自己则依旧陪着二人,四处巡视。一番探查之后,三人终于停下了脚步,齐齐看向了同一个方向。
与城墙相隔不远的海面上,十艘战船一字排开,后面跟随的船只绵延数里,稀稀疏疏的灯光倒映在海水里,随着波浪起伏不定,笼罩了大半海域。
丰华阑忽垂眸问道:“这些船只出现在这里多久了?”
“从出现到现在,大约一月有余。”周澹说着,眉头深深蹙起,“但是,却只连续进攻过三次,此后便一直安安静静地停在海面上。”
“可是半月前来信求助那一次?”沉茗问。
“他们一共进攻了三次。第一次是在出现当天深夜,他们试图从城门偷袭,被城门守兵发现,坚持了约半个时辰,死伤数百人,被迫撤回;第二次是在七天后,他们主动在城外叫战,久溟手下一员猛将连挑城中守备数十人,一人战至傍晚,之后更趁我们懈怠困乏之时,再次试图冲进城,李将军且战且退,最后历经艰难才退回城内,所有未及时进城的人都被俘虏;因此,我紧急修书上报,更命人快马将消息送到无垠城,希望借由你将它传达给太子殿下。”
周澹此计也是冒险行之。他只知丰华阑久未露面,可能不在弥海,但沉茗也有可能并不知晓丰华阑的行踪,那么,如果南久岛再次进攻,南疏城很有可能就保不住了。不过,上天最终还是眷顾了南疏,及时送回了应对之策。所以,十天后,当南久岛再次进攻,而援兵还未到时,他们重创了南久岛,南久岛不得不再次撤回。
沉茗明白了周澹话中的意思,也明白了事情大致经过。他侧头瞟了一眼身旁男子,难怪他会中途改道苍尔,去陵县探查,并特意留在那儿,等到角羽到来才离开,那时他应该已经对南疏的局势有所猜测,所以才会写下应对之策,传信周澹,而自己却留在了苍尔。
男子对沉茗的注视似乎毫无察觉,凝望着海面,平静道:“久溟性格粗犷,为人耿直,此次兴祸,必有缘由。我想,我有必要再去见他一面。”
“殿下,臣愿一同前往。”周澹主动请愿。
丰华阑侧头看向年轻的城主,似乎想从他执拗而坚定的眼神中看出些什么,又或许丰华阑已经看懂了那眼神,所以,丰华阑轻轻点了点头,吐出了他期待的两个字,“可以。”
“也罢,你陪他去,我正好有事要离开。”沉茗潇洒地笑着,似是慎重地将丰华阑托付给了他。但脸上的小细节却让周澹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只下意识地莫名地点了点头。
丰华阑向前走了几步,在夜色中慢慢转过身来,声音一如往常清冽,“既然要走,现在就走吧。夜黑风高,正适合赶路。”
沉茗抬起的脚顿在了半空中,半晌才缓缓放下,跟在丰华阑身后,走下了城楼。
“你不用那么狠吧!我保证五天之内,一定赶到陵县,怎么样?”
丰华阑不回应。
“现在顾攸景在那里,我实在不想这么快再见到他,明天再走,行不行?”
丰华阑身子一动,闪身远去,拉开了与沉茗之间的距离。
沉茗追了上去,“反正角羽也留下暗示了,我迟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丰华阑继续向前,轻飘飘地再次将沉茗甩到身后。
沉茗再追,无奈道:“行,我马上就离开!”
这次,首先动的是沉茗。沉茗轻轻在好友肩膀上拍了拍,然后快速地掠过丰华阑,直奔城主府。不久,碲声传来,向北远去。
丰华阑嘴角微微一笑,缓慢地踱步走着,等待后面气喘吁吁的周澹。
那晚,苍家兄妹之间的谈话,随着日夜的转换,消散得无影无踪。
但渐渐还是露出了一些风声。
依然是拐角的那个酒肆,君沐华带着齐萦找了个靠窗的地方坐下,一面看着街道上熙攘的人群,一面听着酒肆里的议论。
齐萦离家出走,到底是长了见识,一进酒肆,便豪气地叫过小二,摸出一锭银子丢给他,“给我们上两壶好酒,要你们店里最好的那种,快点啊!”
小二笑吟吟地接过,忙不迭地点头哈腰,“两位稍等,马上来!”
不一会儿,竟是那掌柜亲自将酒送了过来,还特地配了几碟小菜,客气道:“两位请慢用。”
君沐华眨眨眼,今日这掌柜倒是热情,殷勤有余,又没失了分寸,比之那晚,简直天壤之别啊。
齐萦等不及地拿起酒壶直接灌了一口,可立刻便受不了了,扯着嗓子说:“君姐姐,这酒好烈,好呛人……”
“这酒不是这么喝的。”君沐华将桌上酒杯推过去,为自己倒了一杯,稍微抿了一口,眼眸沉醉地看着齐萦,“像这样喝,就不会呛了。”
齐萦倒了小半杯,先伸出舌头舔了舔,似乎觉得没那么呛人,立即一饮而下,“果然不会!我还是一杯一杯慢慢喝好了。”
君沐华微笑不语,目光转向酒肆内。
魁梧大汉,那晚透露消息的人,还有依稀记得的几个面孔,在这炎热的午后,竟然都在。
“君姐姐……”
酒肆内,不知是谁将酒壶砸到了地上,陶器碎裂的声音将人们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我看,这太子来了也没用,就只会整天躲在县衙里,你们说说,又过去了这么多天,竟然还是没听说有什么最新的线索?”魁梧大汉似喝醉了酒,晕晕乎乎地站在桌旁,大声嚷嚷着。他的身旁,是散落一地的碎酒壶。
“这不是城门口的那个大汉吗?”齐萦小声嘀咕道。
君沐华轻轻嘘声,让她继续看下去。
魁梧大汉突然猛地将桌子一把抬起,整个掀翻在地上,桌上的盘碟、酒杯、酒壶砸了一地。
掌柜在一旁看着,不敢上前。
酒客中一人却笑道:“这位兄弟,其实我隐约听说,太子好像已经得到了什么消息,但是还有顾忌,所以才暂时按捺着没有动手。”
“真的?假的?到底是什么消息?”一人马上离开桌子,凑了过去。
“当然是真的。”
又一人不耐烦道:“那你倒是说啊!”
酒肆内似乎没有人再关注魁梧大汉到底砸了多少东西,都陆续地朝透露口风的那人围了过去,很快,那人桌前就被围得密不透风了。或许大家都意识到,这是白日,有些话,并不适应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齐萦有些心痒,遂问道:“君姐姐,我们要不要过去?”
“不用。”君沐华仍然微笑地喝着酒,“记住,并不是靠的近,就听得更清楚。只要你用心去听,在这里,你一样可以听到。”
“哦。”齐萦低低应了一声,但还是将耳朵朝那边移了移。
“听说……是那个地方……皇上最忌讳……太子……动手……”
“不可能吧?”
“……二十年……应该……劫……人手……不会…………”
“我……肯定……只有……”
“对,对,对……动机……”
“……是不是……乱了?”
齐萦听得很认真,可她无论怎么听,都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几个词,根本听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齐萦小脸顿时皱了起来,一抹焦急从眼底一闪而过。
“喂,你们让开!”逐渐有了一丝清醒的魁梧大汉怒气冲冲地走到人群聚集处,大手一扯就是两个,将人全从桌旁拉开,指着围在正中的那人道:“小子,想说什么就给我大声说出来!捂着掩着,难道就没有人知道了吗?”
那人被魁梧大汉的气势震呆在原地,反应过来后,立即拔腿就想跑,可完全没法移动,围在他身后、没被魁梧大汉扯开的人将他紧紧堵住,一个个高声嚷着,“别走啊!还没说完了……”
那人被前后左右挤压着,根本无路可逃,苦丧着脸,冲酒肆里其他人叫道:“各位,救救我,救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齐萦看得目瞪口呆,形势反转太快,她都还没有缓过神来,那人就被团团围住了。
齐萦惊奇地看向君沐华,君沐华眉毛一挑,仍未置一词。
忽然,魁梧大汉一拳砸在桌子上,愤怒上前将所有人再次一一扯开,暴喝道:“听他说!”
经历过这一番波折,那人早没了先前的得意,颤颤巍巍地看着魁梧大汉,“说什么?”
魁梧大汉瞪着他,“东西是被谁劫的?”
那人双腿一软,蓦地跪下,“是……听说是百……百…百罹岛……”
酒肆内顿时鸦雀无声。
魁梧大汉提住那人的衣领,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沉默地转身。
刚才喧闹的人捂住嘴,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离开。
大通三年,泰王登基第三年,朝中有人见成王妃被独自囚在京郊,生活凄苦,遂在堂上进言,被新帝当场斩杀,血溅朝堂。
大通五年,新帝以私通逆匪之名,将成王妃下狱,连带成王妃全族、成王母妃全族,一个不留,全部当街斩首。成王一族仅剩他一人。
大通九年,文贤长公主在宴会上口误,失语提起成王,自此遭皇上厌弃,令她修身养性,不要再出现各种宴会。文贤长公主府因而没落,从此,只同明王府来往,再不参与苍尔朝中之事。
大通十年,翰林大臣、国史编撰岳一铭被查出家中藏有成王旧物,全家尽皆被诛。
至元一年,京畿富商曾家,一夜之间,满门遭屠,死状惨烈。据传,只因其家主昔年见过成王一面,与友人在酒楼饮茶时,不经意间提起了这件事,被皇上得知,所以被暗卫灭了口。
至元四年,乔县县令因相同原因全家被灭。
……
在苍尔,成王是禁忌,百罹岛也是禁忌。
当今皇上对成王的忌惮和疑心,似乎永无止尽,永不会懈怠。每隔几年,甚至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会心中不安,如杯弓蛇影,残忍地举起手中的屠刀。
酒肆渐空,只余君沐华和齐萦两人,以及几个收拾碎片的小伙计。
齐萦犹未回神,还处于震惊之中。
君沐华淡淡瞥她一眼,还是没有说话。自古皇权威压,从来都是血腥和残酷的。对于所有生在苍尔的人来说,百罹岛就是孤悬于头顶的一把刀,如果不小心碰触到刀柄,可能瞬间就会身首异处。
“君姐姐,”齐萦慢慢地开了口,脸上的震惊已转化成了惊惧,“我怕……我怕,如果这些都是真的话,齐家注定会被迁怒,然后同以前那些无辜被灭的家族一样,永远消失……”
君沐华从窗外收回目光,看着她的眼睛,轻描淡写问:“那么,你想逃吗?”
“不,我不会逃!”齐萦骤然激动地反驳。
“我一向认为,世间大多事,往往只有两种选择,除了逃避,就是面对。如果你不想逃避,那就只剩下一种选择了!”君沐华倒尽了壶中最后一滴酒,端起酒杯,痛快饮下。
齐萦眼底疑虑渐趋消散,她凛然地拿起酒壶,斩钉截铁道:“我选择后一种!”
说完,一口气喝完了所有的酒。
少女的笑颜明媚而执着,在眼前晃荡着。君沐华心底一松,舒心地笑了。
街边,一人握着缰绳,放缓马蹄,一步一步靠近了酒肆的低窗,悠悠弯下身子,笑吟吟地看着窗边女子,“一别月余,沐华是否想念?”
君沐华侧头,马上男子一身浅色宽袍,鬓发微乱,一脸风尘,笑容却极其澄澈明亮,恍若夜空星子。
正是被人催赶着来到苍尔的沉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