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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它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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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生晕,柔光流泻。厨房里,案前女子完全被薄雾似的柔和光晕所笼罩,浅衣佳人如雾中花影,迷离而朦胧。一线光芒之外,四周静寂如初。女子认真而有条不紊地和面,揉面,擀面,鬓角眉梢不经意间都粘上了些许面粉,于迷蒙中又显得格外真实,蔓延出一室的静谧无言。
丰华阑倚着门框,透过一丝门缝,含笑而立。
“你来了?”
女子将衣袖使劲地往上撸了撸,泛着笑意的眸子准确朝他的方向看过来,浓密的睫毛粘了些微面粉,随着她的眨眼,微微抖动着,全然不同于平时那个她,霎时让丰华阑心中一荡。
“你饿不饿?”君沐华虽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她。
丰华阑慢慢走进厨房,俯身替她理了理鬓角,将她额头眉梢的面粉轻轻抹去,然后静静地看着自己拇指上的那点面粉,决定让这样的感觉多留一会儿,“你准备做什么?”
“就是普通的大饼,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只有面粉还能用。”君沐华想起曾经两人在辛家军营吃过的饼,便又笑着加了一句:“你上次做的饼倒是不错,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出来。”
“这里怎么会有面粉?”丰华阑笑笑,见她脸颊上也粘上了一些面粉,再次伸手想要去抹时,君沐华立即嬉笑着向后退了两步,有些别扭地说道:“别,千万别,我怕痒。”鬓角似乎现在还能感觉到轻微的麻意。
丰华阑一楞,半晌终于笑了。这笑不同于他平时浅淡无声的笑,似乎含着一丝愉悦,一丝意外,还有一丝揶揄。而这样的笑声,君沐华这几天不止一次听到。
“倒不知你竟会怕这个。”
君沐华倒也坦然,手上忙碌不停地说道:“记得我刚刚被云一先生从海上救起时,旋复那个小丫头自诩要好好照顾我,总爱往我这边靠,可往往她还没靠过来,我早就跳着跑开了。她不明所以,我却是无可奈何。我的确很怕这种身体的接触。”
“看来那丫头让你对这件事产生了抵触。”丰华阑状似遗憾地叹了口气,“本事倒是不小!”
“我怎么好像听到了别的意思?”君沐华好笑地暗示。
“许是因为佳人在侧,却难以一亲芳泽,所以你听出了怨尤?”
君沐华察觉到他凑过来的身子,又向后退了几步,最后索性将手中已成型的面皮甩到案上,也不管剩下的面团,迅速跑到小灶旁,捂住自己渐渐发热的脸庞,低声道:“我不管了,你去擀吧。我来生火。”
案板那边很快传来了由规律地拍打声,力道均匀有力,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就如同他做每件事一样,总是从容不迫,却往往能事半功倍。他就是那样的人啊。拇指的灼热感唤回了君沐华的思绪,君沐华仍兀自呆了一会儿,将捡来的枯枝一根一根放进去,“你在城主府有什么发现吗?”
“我发现了一个很美的地方,待会我带你去。”丰华阑的声音从灶台另一边传来。
君沐华立刻明白,他定是有所发现,遂问道:“什么地方?”
“夜昙院。”
开放在暗夜里的昙花,泛着深沉幽远的光,神秘,优雅,可远观而不可亵渎。
夜昙院只是一个小院,毗邻城主府,同巍峨大气的城主府相比,十分不起眼,然而,它却建在城主府附近,院后的水榭之上,甚至有一条长长的回廊与城主府直接相连。
君沐华初踏进夜昙院,便闻到了满室的馨香,是那种属于夜晚的淡淡气息。
“这座院子遍地都种着昙花,如今都开着,一簇一簇地挨在一起,的确别有一番意味。”
“很多人喜爱昙花,却不会如此痴迷。”君沐华忍不住蹲下身,凑近道旁的一株昙花,清新的气味扑面而来,喃喃问:“这里是谁的居所?”
“这里曾经属于齐夬的师父,越溪。”
老头的师父?
丰华阑引着她往小院深处走去,“世人只知,前辈师出永夜城,却不知他到底师从何人。前辈少时便遇到了越溪,跟随她进入永夜城,拜师学艺。几年之后,前辈离开永夜,初入江湖。但从那时起,越溪便不知所踪。”
“越溪回到了这里?”
丰华阑微顿,随即道:“可能吧。”
却听君沐华又带着笑意问:“那老头到底有多少岁了?”
对于这样的问题,丰华阑选择了不回答。
君沐华低声嘀咕了一句“真无趣”,抢先一步走在了前面。
转眼间,君沐华和丰华阑已走到院内一处静室。君沐华拉开竹门,花香顿时飘散入内,湮灭了一室的污浊之气。入门处,是一架纱质的暗夜幽昙屏风,各色昙花在幽夜里尽情绽放,正合了院名“夜昙”。屏风后,潺潺流水从屋外引入,将室内隔成两部分,绕过流水,左右各摆放着一份盆栽昙花,花叶淡黄,不同于院内其他品种。室内正中放置着一张竹榻,小几上是煮茶的各种器具。小轩临水,竹帘半卷,窗外半湖风景,尽收眼底。
“这里根本没有人住过的痕迹。”君沐华懒懒地坐上竹榻,不经意地抚了抚右臂,“你怎么知道这是越溪的居所?”
丰华阑眼角瞟了一眼不远处的昙花,“我曾去过越溪在岛上的住所,与这里极其相似。吹笛人也曾告诉我,他的师妹极爱昙花。从很久以前开始,一直没有变过。”
“那么,老头和他都是为了越溪而来?”
丰华阑点点头,“他们都是久不出世的人,只有那个时代的人才有可能让他们奔赴万里,来到这个小岛。”
竹室静静,花香袅袅。君沐华捂着脸,细细思索着最近几天知道的事。
不知多久前,西缈岛人被迫从故土迁到了这里,他们世代居住于此,不曾同外人接触。但其实,临渊大陆一直流传着它的传说。西缈岛背后肯定还藏着秘密。
越溪、老头和吹笛人都是成名已久的人物,许多年未曾露面,而且他们都出自永夜城。现在,他们都来到了西缈岛。
西缈岛,永夜城,他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老头或许真的只是为故人而来,但吹笛人呢?他为何一直追着老头不放?
永夜城又是一个什么地方?至今为止,每当有人提起,似乎除了这个城名,再也说不出更多。一个神秘得只传出了“永夜”两个字的地方,不得不让人在意。
心乱如麻,君沐华只得将事情一件一件理清,“吹笛人是谁?”
“他叫白泱,应该稍长于齐夬。”
“这么……简略?”
“他很少在世人面前出现。”丰华阑似吁了一口气,“自然很少有人知道他。或许,世人对于他的笛声会比名字更加熟悉。”
以那人的行事风格,事实或许真的如此。
沉默了一会儿,君沐华又问:“你曾提起,齐夬出身世家,却在少时拜入了永夜城,是哪个齐家?”
丰华阑敛袍在她对面榻上坐下,“晏州齐家,是苍尔漕运世家,不仅垄断了苍尔国内的漕运线路,也是最早开始海外探险的大商号。出海行船,将究天时地利人和,三分看天,七分在人。齐家不仅能提前预测甚至绝了那三分险,还集结了许多航运老手。所以,齐家商号的船很少出事,几乎无往不利。‘晏齐帮’名震临渊。”
至此,君沐华总算知道了两人的身份。关于西缈岛和永夜城,她却没有再问。一则,她知道不会有确定的答案;二则,她其实更想亲自去揭开秘密。
几番思量之后,君沐华心中终于有了一丝沉淀下来的感觉。自从坠崖失明之后,因为疑惑,因为烦乱,也因为茫然,她似乎都不像她自己了。这种隐隐的感觉,一直被她压在心底,在上一刻,终于有了答案。
“走吧,看看这座城池里到底还埋藏着多少秘密。”
君沐华利落地从榻上站起,径直走向院外。
“等等!”丰华阑突然叫住她。
君沐华停在原地,没有回头,嘴角却微微勾起,“原来,他们来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刚才提到过的两人。
齐夬,白泱。
或许是昙花淡淡的清香将他们引到了这里,没过多久,君沐华就听到两个人闯进院子里的声音。接着,两人似乎在花道旁停留了一会儿,低低地说着话,声音很低,君沐华听不清楚。然后,两人便直接走向了他们所在的静室。
人还未到,声音已先传来。
“丫头,我来了。这西缈岛上的人可真会藏东西,竟在这里藏了这么大一座城!如果我知道,一定早点下来。”
轻快的话语和兴奋的语气,果然还是老头惯有的腔调。
“噗啦——”
随着静室的竹门被拉开,齐夬蹦蹦跳跳的身影很快地绕过屏风,直接奔向内室。白泱尾随其后,从不离身的竹笛别在腰间,步履悠闲。
不等齐夬再次开口,君沐华抢先便问:“老头,你怎么到这来了?”
“哼,都怪他!”齐夬指了指白泱,恨恨道:“我本来想早点找你们,结果他硬缠着我切磋,比了一天一夜。”
“然后呢?”
“然后,秋丫头被关进了暗牢。我们去找她时,碰到了两个黑衣人,他们打不过,逃到这里来了。”
原来还是跟那两个黑衣人有关。想到秋泓,君沐华又立即问:“秋泓呢?他怎么被关进暗牢呢?”
白泱接过了君沐华的话,突然走到那两盆昙花前,悠悠地看着,“她没事。即使我们没有去,她也会被放出来的。”话语一转,白泱突然把视线移向君沐华,仍是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语调,“你的眼睛看不见了?”
齐夬本在旁边鼓捣着刚刚寻到的小炉,这时,却立即凑到君沐华身边,语气立即变了,“丫头,谁伤的你?我去帮你好好收拾他。”
君沐华正想说“不用”,可转瞬之间齐夬却已冲出了院子,浑厚的声音随着满院昙花香一起传来,“丫头,等着我回来!我去把他们抓来,让你来收拾他们!”
“哎……”君沐华不知该叹气,还是该叹齐夬这迅雷不及的行动力。
“就让他闹去吧!”白泱将找到的茶饼细细碾碎,然后将小壶注满水,置于小炉上,“他心里闷着一口气,不让他发泄出来,他就不会消停!”
竹轩雅室,围炉煮茶。白泱就如山间名士一般,自在而悠然。
君沐华闭上眼,静静等着茶香渐渐弥散开。
等到壶中传出轻微的声响,水泡微现之时,白泱执起小壶,将碾碎的茶饼放入水中,接着,又将小壶放到小炉上,“师妹酷爱饮茶,也爱昙花,若她在,肯定非常喜欢这处雅室。”
“前辈真的不知她去哪儿了吗?”丰华阑突然问。
白泱走到水边轩窗,凝望着外面,“等此间事了,我会和齐夬一起去见见你师父,说不定能从那里寻到答案。”
茶水交融之后,茶香渐渐溢出。不多时,壶中水泡渐甚,茶水渐有沸腾之象,丰华阑将小壶从炉上取下,勾杓出水中的茶沫,然后放回小炉上。
“师父定然乐意见到两位。”丰华阑从炉边起身,语气却是一转,“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
白泱回头瞟了他一眼。
“五国之间,早有传言,西缈岛上藏着一种秘术,能够改天换地,扭转乾坤。苍尔因此汲汲求之,几次三番出海寻访。我想,前辈应该听说过?”
“这种传言,或许只有那些被蒙蔽双眼的人才会信。”白泱的话外之意,不言而喻。
丰华阑轻笑,“不久前,我在城主府看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白泱心中似乎心中十分清楚明白,“那个地方,至今还没有人到过。西缈岛人世代追寻,并不是为了所谓的秘术,那已成为了一种执念,渗透到骨子里,不可能放下的执念。这就是西缈岛最大的秘密。可笑的是,世人以讹传讹,竟完全扭曲了事实,将自己的欲望与野心强加于传言之上,引来了许多窥测的人。”
丰华阑淡淡一笑,回望小炉,水波如波涛翻滚,水纹渐次荡开,壶内茶水已然接近沸腾。他慢慢回转,将前次勾杓的茶沫倒回壶中。待茶汤合成,手握壶柄将茶水慢慢倒入杯中,汩汩的茶水带出绵绵的茶香。君沐华端起茶杯,小小地抿了一口,顿觉茶香盈满齿间,其味悠长,久久不散。
“前辈,这茶色泽均匀,茶味绵远,的确难得。”丰华阑也细抿了一口,朗声道。
白泱从轩窗边走开,在榻上坐下,“此茶名为‘月浓’,是师妹最爱喝的茶。”
君沐华想,她现在有点明白老头为何会离开这个地方了。
这里虽不见其人,却处处能感觉到那人的气息,老头见到这些,也会伤怀感慨吧。
茶香四溢,不过三巡,壶内茶水的色泽已变得浅淡。
白泱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人影一动,如风闪过,瞬间已出了雅室。
“不用担心你的眼睛,回去后找个大夫,让他帮你疏通穴道即可。有只船队在缥缈之海外围徘徊,西缈岛可能藏不住了。那两个黑衣人伤了元气,不会再对你们下手。我和那老头在这里的事已经了结,就此别过。”
白泱的声音渐渐远去。
君沐华也蓦地放下了茶杯,问:“西缈岛最大的秘密是什么?”
“传言,西缈岛人来自神遗之地。他们拥有一种秘术,能够掌控天下大势。”
“如此虚无的传言会有人信?”君沐华“哼”一声,继续道:“果真如白前辈所说,世人当真可笑。”秘术或许有,但肯定不会尽如传言。
满室缭绕的茶香中,丰华阑也嗤嗤笑了一声,“事实上,西缈岛人的确也不在意这个。他们最大的执念是,回归故土,回到真正的家。”
“神遗之境?”君沐华打趣地问。
“那的确是个神秘的地方,或许比永夜城更加神秘。”丰华阑轻叹,“因为,世人不知道它在哪里,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那里的名字。不知多少年前,西缈岛人被迫从那里离开,再也没能回去。”
“那么,所谓的秘术也在那个地方?”
“不清楚。城主府的古书中,只有寥寥数句提到了秘术。”
“所以,来的人注定会再次一无所获?”在白泱提起“有只船队”时,君沐华几乎就猜到了,肯定又是苍尔派出的人。
“西缈岛人虽精通机关术术,但并非为了自保;所设机关虽精巧,却也不能阻挡敌人。苍尔若势在必得,西缈恐遭大难……”丰华阑话还未说完,突然沉默下来。君沐华随即凝神,果然察觉到了寂静中的那丝异动。
衣袖一拂,仿佛已散去了满室茶香。
丰华阑立时拉起君沐华的手,步伐一动,不过眨眼,就到了小院之外,闭门掩上了满院的清香。
君沐华垂下眼睫,淡淡道:
“有人,朝这边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