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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君心若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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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沐华一夜安眠。因此,翌日,起得格外地早。她登上小岛最高处的石台,在那里,仰望着初升的晨阳从天地尽处慢慢升起,跃上海面,渐至当空,直到将无私的光芒洒向世间所有的角落。携带湿气的海风扑面而来,她张开双臂,感受到了久违的心旷神怡。
这一天,君沐华依然到处寻找着角羽,但角羽也依然了无踪迹。
不过,君沐华却见到了秋自照和宗正瀚,而且,她见到二人时,他们竟然正在对弈。思行一如既往地站立在秋自照身后。君沐华同思行静静对视了一眼,她悄然走近,然后,停在了二人对坐的石桌附近。那里放置了一个小桌,桌上摆放着完整的茶具,显然是为煮茶而准备的。君沐华默然弯身,从壶中倒出专门置备的水,倒入小炉,然后趁着小炉煮水,她又从茶盒中拿出茶末,细细碾碎,分置于茶杯之中,及至水渐沸,君沐华将水均匀倒入茶杯,顿时,茶香伴着水汽,丝丝屡屡,久久不散。君沐华一时恍惚,脑中犹记得,当她与丰华阑在西缈岛海底之城时,丰华阑也曾以此法煮过茶,而且那茶名唤“月浓”,恐怕不仅是越溪最爱的茶,也是齐夬最爱的茶。所以,那天,齐夬逃避了那抹茶香。
等到君沐华放下手中茶筅之时,棋盘胜负似也已分晓。君沐华端茶起身,蓦然抬头,便那样触不及防地撞上了两双同样漠然的眼睛。
其实,秋自照性格更偏冷和淡,这种“冷”既可以让他不为世事所束缚,也可以让他的心自始至终保持平静;而“淡”则体现出了他生活的某一种态度,淡看世事,淡泊声名。这种冷淡和漠然都是由心而发,如同冰雪自照。
而宗正瀚则显然不同,他的漠然气质是由外及内,由上而下的。他是在站在大瀚的土地,站在大瀚的最高处,漠然俯视着上天历史赋予宗正家族的一切。所以,除了大瀚,他不会在乎任何东西。或者说,除了大瀚,万物如同一物,他又何需投以任何注视?
这样两个看似有着相同气质却又截然不同的人,想必即使饮相同的茶,其思也不同。
“味苦。看来水含杂质。”
“味涩。应是火候过了。”
秋自照和宗正瀚几乎一前一后地说道。
君沐华不以为意地笑笑,将小桌上的另外一杯递给思行,自己则端起最后的一杯。
真是又苦又涩,仿似搅动着万般滋味,看来他们说得没错。茶香骗了她。她果然不可能如丰华阑那般老道。初次煮茶,她终究只是将样子做足了而已。
“思行,你觉得其味如何?”
见思行久久没有出声,君沐华还真有点好奇。这茶,于思行而言,是什么样的滋味。
“平,淡。”而且很平很淡。君沐华不知,思行尝出的就只有水的味道。茶,于他而言,只是水的附加物,就如同他的眼中,只看得见秋自照。
这便是茶中滋味,因人不同吗?
君沐华索性一口饮尽,然后,便放下了茶杯。
接着,是宗正瀚。
“你是怎么回到重新这里的?”
宗正瀚并没有刻意强调“重新”两个字,但却还是引来了秋自照和君沐华的微微侧目。
“我也不知道,但我的确很快就回来了这里。”
君沐华说的是实话,但她却知道,或许这并不能让宗正瀚信服。不过,君沐华也有点意外,宗正瀚用的是“回”这个字眼,那他是怎么知道她离开的呢?据她所知,在一叶岛上的大部分人,都只是以为她失踪了。
“我知道。他也回来了。”
君沐华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丰华阑。而且,君沐华一直觉得,丰华阑与宗正瀚之间,似乎关系很难说清。他们好似既惺惺相惜,却又视对方为对手,但他们之间似乎也并没有很深的利益冲突。天生的对手,宿命的敌人,亦敌,亦友,非敌,非友?真的道不清,也说不明。甚至此刻,君沐华也不知,宗正瀚是否是因为一直盯着丰华阑才知道她重新出现了,还是他其实依旧也对秘术念念不忘,所以一直盯着她?戊台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想必很多人现在还记忆犹新。
“你来……是因为他?”
虽然话一吐出,君沐华就觉得这样的问话有点傻,但话已然收不回了。
“还是永夜城主?”
君沐华脑中蓦地想起,在甘城侯的反叛结束之后,丰华阑对于永夜城主与宗正瀚之间的断言,他说,势均才能力敌,那时的宗正瀚还没能成长为永夜城主期待的对手,永夜城主希望宗正瀚能从人生顶峰跌下,所以,永夜城主暂时放过了宗正瀚。那么,宗正瀚呢?宗正瀚是否也如同丰华阑那般察觉到了永夜城主的计划?所以,他来这里是为了永夜城主吗?
宗正瀚看着君沐华,君沐华也在看着宗正瀚。无形的火花在二人眼中激撞,碰溅。
——是他,还是永夜城主?
——你觉得呢?
“在我心中,我唯一能确定的,从来只有一件事。”
当火花退却后,宗正瀚这样告诉君沐华。
“我知道。”
君沐华当然知道宗正瀚指的是什么。
“我从不想如果,也从不相信如果,我只知道,我会紧紧抓住它,我也能紧紧抓住它,而且,会一直不放手。”
于宗正瀚而言,这当然并不难。哪怕拦在他面前的人是永夜城主。君沐华相信宗正瀚所说的话。大瀚,会被他牢牢地握在手中。
“所以,你的心,不能乱。” 宗正瀚意有所指地道。你的心中此时想着什么,便该去做什么。何必畏惧?何必徘徊?那样的你,才是真正的君沐华,临渊独一无二的君沐华。那样的你,才配得上所有人的期待。你心之所寄,除了你,又有谁能了解?所以,你只有自渡,也只能自渡。君沐华,你的心,不能乱,也不可以乱。
宗正瀚起身直接离开了。
君沐华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却不由揣揣动着。茶中有涩味,自然跟火候有关,但同样也与煮茶之人有关。宗正瀚看穿了她,看出了她的心思不宁,更看出了她的心有涩味。
思行拿着棋盘离开后,石桌旁,就只剩下了秋自照和君沐华两人。
“那天,宗正瀚并没有去沙滩。自从来到一叶岛后,他很少出现在任何人面前。”
君沐华知道秋自照说的是众人逼迫角羽说出她消息的那一天。宗正瀚没去沙滩,但他却知道她回来了,甚至觉察到了她的神思不属。宗正瀚不就是这样的人吗?看似不动声色,却全都了然于心;看似漠视一切,却明晰洞察。
“宗正瀚应该就是这样的人吧。”君沐华淡淡地回应着秋自照。
“也许。”
两人于这个话题上就此止住。
接着,君沐华突然郑重地看向秋自照,问:“你,知道角羽现在在哪里吗?我找不到他。”话语中,隐隐透着无奈的叹气。
“不知道。”秋自照想了一会儿,却又道:“不过,他应该不是单独待着。”
有人陪着角羽吗?
那至少……
君沐华说不出话来了,而且她觉得自己的心太狭隘了。看秋自照的表情,现在陪着角羽的人应该是……秋泓。秋泓心向着角羽,她早就知晓。但作为秋泓唯一的亲人,秋自照会怎样想?
“我去找她们。”
终于,君沐华突然站了起来,打破了有些沉闷的气氛。
“好,我在这里等着你们。”
秋自照既没问君沐华怎么去找,去哪里找;也没问君沐华找到他们后准备做什么,说什么;更没有问君沐华为什么在这时急切地想要找到角羽,他只说,等着你们回来。就是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君沐华蓦地发觉自己的眼眶竟已微微有些湿润了。原来不止宗正瀚,秋自照也察觉到了吗?他是在告诉她,或者秋泓,抑或还包括了角羽,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也无论你们需要多长时间,他都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他们吗?
“好,我们会回来的。”
这是君沐华许给秋自照的承诺,为他细腻敏感的关切之心。
一叶岛上,只有两处地方,似乎严禁外人踏足。也只有那两处地方,君沐华还没有寻找过。
一处是斋静院,应是私人住所,所以,君沐华第一次靠近时,便感觉到了一股强大无形的力将她推推离了院门。
另一处是一座无名的高阁,阁高三层,外形古朴,几乎是岛上唯一一座木质建筑,然而,纵使历经海风侵袭,它似乎也未见任何损坏。而且,君沐华在此也遇到了相似的境遇,几乎没等她靠近,仿佛凭空而生的巨力便彻底裹住了她,将她彻底“送”出了高阁能见范围之外。
这两次挫败发生在君沐华初来一叶岛之时,此后,她便很有自知之明地再也没有来过这两处地方。
但是,角羽和秋泓既然并没有离开一叶岛,其他地方又没有他们的影子,那么,她只好再去闯一闯了。
君沐华首先来到的是斋静院。小院的屋舍被掩映在层层叠叠的假山巨石之后,只露出一隅翘起的檐角。从外面看,几乎看不出院内任何景致。
君沐华静立于院门外,默默站了一会儿,意料之中的“驱赶”并没有出现,君沐华随即浅浅一笑,拱手执礼道:“冒昧打扰,请见谅。吾一友人至一叶岛,然不久前突失踪迹,吾遍寻岛上不可得,因此,大胆前来叨扰。吾恳切希望能入院中寻找,必不敢惊扰任何人,祈请贵主许可。”
因为君沐华并不知这处小院到底是谁的居所,也并不知这小院里是否另有乾坤,所以,她说话时显得格外小心翼翼,而且目光时时注意着小院的动静,但奇怪的是,院中却一直都平静,甚至在君沐华说完上述话之后,过了很久,依然如此。君沐华也没有感觉到任何无形的压力,这一切,似乎都与第一次不同。
一刻钟之后。
两刻钟之后。
还是如此。
于是,君沐华决定不再等候。
“谢谢。请恕打扰。”
就这样,君沐华终于走进了斋静院。
绕过重重的影壁,层叠交错的假山,眼前豁然开朗。不同于临渊一般以木质建筑为主的小院,这个小院处处都是石质的建筑,石屋,石桌,石椅,石柱,石形的雕刻等等,莹白的石头散发着如玉的光,不仅小巧剔透,而且精致俨然,君沐华的确没想到,以“斋静”命名的院子里面会是这样一番天地。她呆楞了半晌,准备继续前进时,突然,“咔哒”一声响,一阵刺耳的仿佛琴弦断裂的声音响起了。
君沐华心中一动,立时朝声音发出的方向奔去。
只见——
秋泓侧蹲在乐桌旁,略带恳求地看着角羽。而角羽的身前身后,屋子的前前后后,几乎全是琴弦断裂了的古琴,甚至有些断裂的琴弦上还染着丝丝的血迹,而有些琴弦上血迹已然凝固。
君沐华凝视着琴弦上的那抹洇暗的红色,慢慢闭上了眼,久久没有再踏出一步。
直到刺耳的琴弦断断裂声再次传出,君沐华才睁开眼,看向了屋内那两个怔怔望着她的人。
“沐华,你……”
秋泓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看到君沐华出现,她当然高兴,但是,现在,无论如何,她想她是高兴不起来的。
“我回来了。”君沐华微笑地看着秋泓,低声道。
“你回来了?”秋泓怔怔地问,话语间带着浓浓地挥之不去的惆怅。
“是,我回来了。”君沐华顿了顿,“而且,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们。”
“哦,这个地方,似乎禁止外人进来,原先,我也根本进不来……”秋泓眼里涣散,语声迷离。很明显,她陷在了自己的思绪中。
而恰在这时,君沐华突然将目光转向了角羽,她声音轻柔,浅笑着说,“角羽,谢谢你。”
你本不该因我而被卷入任何事。
那天,沙滩发生的事,本不该发生。
所以,我想请求你的原谅。
角羽没有说话。他只是将自己早已麻木的手轻轻放在了断裂的琴弦上,然后就那样一直怔怔地望着君沐华,不说话。
君沐华瞥了一眼角羽的双手,那里的暗色更加浓重,也更加深邃。他的十指指尖,早已看不出任何指甲的颜色,触目只有一片片洇暗的血红。角羽,难道你就这样一直固执地弹着琴吗?难道你再也不想顾其他?难道你再也不想想其他的了吗?难道你真的……
“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君沐华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说什么。如果她早知道事情会演变成现在的样子,如果她早知道她最终会遇见角羽,如果她早知道自己也会变,如果……但是,这也只是如果。如果不是事实,也不可能是事实。
“你…你……”角羽的嗓子嘶哑得厉害,他的神情也透出一股显见的疲惫,他仍然怔怔地看着君沐华,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三个字?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角羽的眼里明明没有质问,他的话语里也只有疑惑,但君沐华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也不敢回应他的话。角羽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难道本身不就是一种无声的质问了吗?
纨素说,她将一切都告诉了角羽。因为那是角羽一直想寻找的真相,因为那是他们血脉之根。
纨素还说,她真的很高兴。角羽居然活着。只要他依旧活着,那她永远不会感到孤独。所以,她会不惜一切保护角羽。
纨素还说,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在她知道角羽的存在之后,她不会将那些悲伤的旧事告诉角羽。因为她不想角羽悲伤,也不想角羽和她一样痛苦。所以,她甚至犹豫,要不要让角羽知晓她的存在。
但是,最后的结果是,纨素还是将那些痛苦与悲伤都告诉了角羽,而角羽也知道了她就是导致那一切痛苦与悲伤的始作俑者。
“这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角羽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因为长久没有站立,角羽身体不不停向后仰倒,直到他找回平衡,他仍旧重复地问着那句话,“这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三个字?”
君沐华急忙跨进屋内,当她想伸手去扶角羽时,才发觉秋泓不知什么时候竟已悄悄离开了,而屋内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
“对不起,或许这三个字,对你来说,听到得太晚了一点。”
君沐华最终还是没有靠近角羽,也没有去扶住角羽。
“你见到纨素了,是吗?纨素是不是还有一些事没有告诉我?”角羽厉声问着君沐华,“她告诉你了吗?那你告诉我,好不好?无论是什么事,我都想知道。反正无论是什么事,都不可能比那件事更加悲伤了……”
角羽语气时而激愤,时而悒悒,他就像一个懵懂的不会控制自己情绪的孩子一样,既希望君沐华能够告诉他什么,似乎又希望君沐华什么也不要说,因为他无法再承受悲伤,也无法再承受其他……
“角羽,我……”君沐华再次语噎。
角羽却突然拿起一把被他弹得琴弦断断裂的琴,将它狠狠地撞向了墙面。他哭着,嚷着,不停地道:“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告诉我那件事?为什么我不早点放弃?为什么她不早点出现?为什么我要苦苦追寻?……那样的结果,根本不是我要的,也根本不是我想知道的。我想知道的是我到底是谁,我到底来自哪里,我为什么自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我为什么会流落到临渊大陆,我为什么会有不同于人的体质,我为什么总是觉得遗忘了什么,我为什么总是难以高兴起来,我为什么不得不,不得不……”一把把琴带着角羽的疑问被他蛮横地扔向墙面,终于,角羽的力气耗尽了,他也再也说不出话来了。身体的疲累制止了他,角羽毫无预兆地向地面倒去。
君沐华立刻伸手拦腰扶住角羽,角羽跌坐到地面上,眼神迷离地看着君沐华,喃喃道:“这一切是因为什么?你能告诉我吗?如果你不能,那纨素呢?还有墨诔呢?还有墨诔……”
“我会告诉你的。”一切,我都会告诉你的。然而,你必须让从前的角羽回来。我只会告诉那样的角角羽。
君沐华默默想着,满怀着无限地歉疚,深深抱住了角羽。
屋外,静静倚墙而立的秋泓听着君沐华的话,泪不知不觉浸满了眼眶。
真好,沐华,她终于劝服了角羽,她终于让角羽不再暴躁,平静下来了。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