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纯阳诡事录》墨微砚

2、复道

　　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万花谷谷主下令封谷，不许外人进入，然谷中每日皆有弟子请辞，愿以手中医术救治流民。纯阳宫弟子亦不愿独善其身，加入唐军抗击叛军。
　　章一
　　花无寻嘴里叼着一根枯黄的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转着毛笔，一手牵着马缰，在漆黑的官道上走走停停，一边留意身边掠过的景色。
　　这是他第一次出万花谷，纵然师兄师姐们一再地叮嘱，又是送上亲笔绘制的地图，又是送罗盘将从万花谷至纯阳宫沿途的村落啊、较为有名的建筑啊做了文字标识，花无寻还是迷了路……
　　本来这趟去纯阳宫送礼的差事也不会轮到他，就算是轮到花无寻也不会是轮到他一个人，偏偏在启程的三天前原本定好去纯阳宫送礼的师兄采药折了脚。屋漏又偏逢连夜雨，在在距离离谷的最后一天，要跟着一起去的师姐生病了。谷中这些年来因为战乱弟子人数骤减了不少，此时谷主与诸位弟子又忙于重建被狼牙军险些烧毁的万花谷离不开身，最终裴元大师兄左挑右挑，迫不得已才选了连谷都没出过的花无寻去一趟纯阳宫。花无寻也不是个毛头孩子，相反，他刚过弱冠之年，只因其母怀着他时避祸战乱来到了万花谷，并在谷中生下了他，后来又因万花谷谷主东方宇轩下令封谷，花无寻就一直生活在花谷内未再出去过，自然也就成了万花谷的弟子。
　　“出万花谷往前走几里就是听泉山庄，顺着大道往前走就到了天都镇，继续往前走会经过烈焰庄，烈焰庄前有一条大道接着往前走半天就会看见两条岔道，往左的那条是去华山的，往右的是去枫华谷的，你可别走错了。”离出发前，师姐拖着病体殷殷叮嘱花无寻该去纯阳宫的路线该如何走，结果就算花无寻带着地图终归还是在这被战火摧毁的西都里迷了路。
　　“听泉山庄好像黄昏时分路过了，那么就该继续顺着这条路往前咯？”花无寻站在十字路口左看看，又看看，天幕上的月亮晦暗不明，在万花谷中时常能见到的星河在萧索的战后长安的天空上却见不到。花无寻从行囊里摸出了火折，刚要点上，就听牵着的马发出一阵急促的嘶鸣声，还未等花无寻反应过来，马蹄踏在地上发出凌乱的响声，花无寻一个大意，竟然松开了手中的马缰，马儿朝着左边岔路扬长而去，丢下来怔愣在原地的花无寻。
　　“不得了！送给纯阳掌门的礼物还在马背上！”马蹄声还未消失时，花无寻忽然想起了马背上的放着送给纯阳掌门的礼物，除此之外还有他这几日的干粮和银钱，若是丢了花无寻这几日肯定是要露宿荒野的了。他本就不认路，这下再把一身家当给丢了，那还得了！
　　花无寻此时顾不得自己身处何方，追着马匹逃跑的方向狂追而去。天空上晦暗的月盘躲进了云层里，在花无寻离开的那个地方，亮起了幽蓝色的光芒，一张清俊的脸带着一抹迷茫，看着黑暗中狂奔的背影，眨了眨眼睛。
　　章二
　　不知道追了多久，花无寻双手撑在膝盖上，气喘吁吁地看着不远处牵着自己的马匹向着他走来的人。
　　来人一身蓝白相间的道袍，道冠上镶嵌太极八卦，清俊的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能出西都长安，又是个道士，除了纯阳宫人，也没有别人会是这样一身打扮了。不过，花无寻觉得这人的道袍太过老旧，然而这位道长又生得年轻，与他年龄相差无几。
　　原本狂躁的马儿好似被道士和煦的笑容安抚了，马儿乖乖地跟在道士的身后，迎着自己的主人走了过去。
　　“这是兄台的马？”道长的声音也如清风一般，花无寻感觉自己一身的疲惫瞬间从身体中抽离。
　　花无寻平复了喘息，向着道长拱手做礼道谢：“多谢这位道长，这的确是我的马。”
　　道长弯了弯嘴角，将手中的马缰交到了花无寻手中：“贫道纯阳宫弟子沈复道。”
　　“在下万花谷弟子花无寻。”花无寻记得师姐曾经说过，江湖上的人皆有一番打招呼的做派，在花无寻临走前，她特意教了花无寻一些做礼的手势，这会倒是用上了。花无寻在沈复道说出自己身份之时就打好了算盘，沈复道是纯阳宫弟子，那么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地图了。
　　“原来是万花谷弟子，”沈复道恍然，他再次拱手对着花无寻做了个大礼，“贫道在此多谢花谷弟子出手相助纯阳宫人抗击叛军。”
　　花无寻见对方向自己做了个大礼，忙也跟着还了个礼：“沈道长客气了。”战乱结束已经近五年了，纯阳宫与万花谷之间这份谢意虽不说消散，但两派弟子也不会逢见面就作揖再提此事。花无寻借机又偷偷打量了一眼面前的道士，总觉得这个道士这一身的打扮越看越是奇怪。花无寻虽未出过花谷，但却是见过纯阳宫人的，半年前纯阳宫人前来万花谷身着的是一身白色道袍，倒与沈复道身上穿的道袍样式不同。不过半年前那位几位纯阳宫的道长位阶不低，花无寻想沈复道应是初级弟子故而衣着有所不同。
　　“此处荒凉偏僻，花兄为何一人出现在此？”沈复道看上去倒是个热心肠的人，他给花无寻的马匹顺了顺毛，一边问花无寻。
　　花无寻正在寻思着要不要找些话题提及自己要去纯阳宫迷路，想让沈复道送他一程，不想沈复道自己先提起了此时。花无寻喜上心头，忙说道：“我奉谷主之名前去纯阳宫给纯阳宫掌门送一份礼去，只是我从未出过谷，迷了路。”
　　沈复道了然地点了下头，他脸上仍旧是一派和煦的笑容，他道：“若是花兄不介意，不如与我一同前往纯阳宫可好？”
　　“自是再好不过了，多谢沈道长！”
　　章三
　　因着有沈复道领路，在天亮之时，花无寻与沈复道两人折回了主道，远处天都镇遥遥在望。花无寻兴高采烈地指着已经能看见错落屋檐的镇子，转过头，刚要对身后的人说道他们要到天都镇了，却见未落雨的天气里，走在他身后的道士居然撑起了一把伞来。
　　“沈道长，难道今日要落雨？”花无寻抬头看天，天空蔚蓝，朝阳隐隐从云层后露出霞光，今日并不像有雨。
　　沈复道摇了摇头，嘴角边依旧带着笑容：“不是，只是我无法忍受烈阳，才撑了这把伞。”
　　花无寻心中觉得奇怪，再看沈复道的煞白脸色，花无寻便将心中疑惑放下，认为沈复道是身体不适。
　　两人又走了一个时辰，到达天都镇之时，早市刚开。安史之乱时，这座镇子上的人都被叛军赶走，他们的家园都被叛军摧毁，战乱结束后，原来的天都镇的百姓又回到了此处重建家园，虽不及当年繁华，却也不比战时贫乏。
　　沿街的商家已经开始开铺摆摊，花无寻饥肠辘辘，寻了一家早点摊，给自己和沈复道各点了素面。两人边吃边聊，也做相互了解。
　　“万花谷自封谷以来鲜少与外间联系，东方谷主为何要送礼物予纯阳宫？”沈复道似乎不太饿，放在他面前的素面，他连筷子也未动一下。
　　花无寻吞了一口素面，抬头奇怪地看着沈复道：“花谷早已重新开谷了，沈道长不知道么？”
　　沈复道摇了摇头：“并未听过。”
　　“啊？”花无寻挠了挠头，这倒是奇怪了，自肃宗继位后万花谷就已重新开谷，如今将近过了尽十载，为何沈复道会不知？
　　见对方疑惑地看着自己，沈复道笑了笑，继续摇头道：“贫道当真不知。”
　　花无寻渐渐地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复道。
　　沈复道并没有在意花无寻的眼神，他说道：“李忘生掌门从未提起过。”
　　“你说哪位掌门？”花无寻吃惊不小，他越来越觉得沈复道有些奇怪了。
　　这次轮到沈复道不解了：“李忘生掌门，难不成纯阳还有其他掌门不成？卓凤鸣、上官博玉、于睿、祁进等师叔们虽是纯阳五子，可不像藏剑山庄那般可以被称为二掌门、三掌门的不是？”
　　“……”花无寻怔怔地看着沈复道，这人难不成是失忆了，或者……
　　“不知沈道长出来纯阳宫多久了？”花无寻定了定神问道。
　　“一年左右，如何了？”沈复道回道。
　　一年左右，这也不该啊……然而，花无寻终究是将心中的怀疑给压了下来，他倒是要看看沈复道假扮纯阳宫人到底是何目的。
　　花无寻找了个借口将沈复道的问题给搪塞了过去，吃完饭，两人结了账继续赶路。这一路上逢白天沈复道都会撑着一把伞，夜晚沈复道似乎也畏惧火光，这让花无寻心头的困惑感更浓。他本怀疑沈复道是假扮纯阳宫人另有所图，但一路他与沈复道谈起天来却觉得此人对人倒是颇为真心，可沈复道身上有太多的谜团，花无寻无解，想着也只有到纯阳宫再观察沈复道了。
　　章四
　　又过了几日，两人终于来带华山山脚。
　　花无寻心道若这沈复道是假扮的纯阳宫人，是万万不敢走入纯阳宫的，只怕在华山山脚下就会露出马脚。结果，沈复道与花无寻沿着华山山道一路往上，沈复道面色不改，花无寻甚至察觉沈复道甚至带着一抹欣慰的笑容。花无寻将心底不断涌出的疑惑压下。待快走至纯阳宫前，忽然，沈复道停下了脚步。
　　一直在打量着沈复道的花无寻也停住了脚步，脸上带着和煦笑容的清俊道士惨白的脸色愈甚，漆黑的瞳仁里满是惊惧的神色，他往后退了一步，脸上的笑容在这一瞬间消失不见，沈复道上齿紧紧地咬住了下唇，他连连摇头，连连往后退步，时而又喃喃自语：“沈复道，不可回纯阳宫！你不可以回到这里！绝对不可以！”
　　“沈道长你……”花无寻见沈复道如斯模样，忙要伸手去拉住沈复道，他早已怀疑沈复道身份，眼见快到纯阳宫山门，沈复道竟然退缩不前，口中还不停地念叨着“不许”、“不可”。
　　花无寻心道若此时不再留住沈复道，怕这人的秘密就无法解开，然而就在他伸手快要触及沈复道衣袖的那一刻，已退至悬崖边的沈复道忽然抬起了头。眼中的惶恐退却，变成了毅然决然的坚定眼神，他一脚踩在悬崖边上，冷冷地盯着花无寻，嘴角边咧出一抹惨烈的笑容来：“我绝对不会让你们通过这条山谷，就算拼了我这条命，我也不会告诉你们该如何前往纯阳宫！”
　　“沈道长——”
　　站在崖边的人纵身一跃，跌入了万丈深渊之中。花无寻一只手孤零零地伸在虚空之中，却什么也没有握住！
　　是他逼死了沈复道么？不！不是，沈复道跳崖前的那番话又是何意？花无寻觉得这句话与沈复道身上的谜团有关。
　　纯阳宫山门下，迎客的纯阳宫弟子远远看见一个墨色身影站在陡峭的悬崖边上止步不前。迎客的纯阳宫弟子连忙迎了上去，拦住了失魂落魄的花无寻。
　　“这位居士当心脚下……”
　　花无寻回过神来，额间冷汗犹在，他又忘了一眼云雾缭绕的山涧，不由得倒吸冷气，若非是这迎客的纯阳宫弟子唤醒了自己，只怕他自己还不知会不会随沈复道一起跳下山崖。
　　章五
　　拜见完纯阳宫半年前新继任的掌门后，有一名年轻出尘的道士邀与花无寻同路前去长安，并送花无寻回万花谷。
　　花无寻这几日一直将沈复道的事情藏在心中，那年轻道士似乎瞧出了花无寻的有心事，出了纯阳宫后，年轻道士问：“花居士这几日在纯阳宫皆心神不宁，可是有何事？”
　　这位年轻出尘的道士给花无寻的感觉与沈复道不同，花无寻觉得这年轻的道士为人古板，不苟言笑，倒是让人觉得无法亲近。相反，沈复道总是带着和煦笑容，倒是让人愿意多与之说上几句话。可花无寻转念一想，又觉得沈复道身上疑点太多，于是便向年轻道士说道自己偶遇沈复道之经过全数说了去。
　　那年轻道士听完后，沉默半晌，在走出华山地界之后，年轻道士这才对花无寻说道：“多年之前，纯阳宫弟子投身唐军抵挡叛军，安禄山痛恨纯阳宫弟子抵抗狼牙军，命手下逐日长老令狐伤领五万狼牙叛军攻打驻守长安与华山交界之地。华山陡峭，又多岔道，纯阳宫岂是如此容易就被攻破之地，于是叛军将一队二十来人的纯阳宫弟子团团围住，欲要逼迫此些纯阳宫弟子领路，此些纯阳宫弟子不愿屈服，可有一人不愿同门全数被叛军杀戮，于是假装愿意带领叛军探路。他带领叛军沿着华山脚下转了一圈又一圈，直至算好同门全数回到纯阳宫中，于是趁叛军不备纵身跃入山涧之中。而这人……名为沈复道。”
　　花无寻听得年轻道士所言，心中一凛，不曾想自己却是遇见了鬼魂，难怪他在白日也要撑伞而行。再转念，花无寻又对沈复道肃然起敬，纵然多年过去，早已成为世间一缕幽魂的沈复道还记挂着生前执着。
　　“纯阳宫弟子应该都十分敬重他吧。”花无寻感慨道。
　　年轻的道士却摇了摇头：“纯阳宫上下只知其人而不知其名。”
　　“道长又是如何知道他之姓名？”花无寻奇道。
　　年轻道士喟然叹息道：“我与他之幽魂曾经见过，我收渡魂魄无数，却无法将他送往往生之所在。”
　　“这又是为何？”
　　年轻道士一愣，似是在思索，过了许久后，一直不曾笑过的年轻道士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自嘲笑容来，他道：“或许是我心中有愧于这些英魂吧。”
　　从长安至万花谷的路还长，夜色降临，今夜月盘皎洁，星河灿烂，隐在暗处的一个清俊的道士蹲在树下，望着月色下的华山山顶出神。他想，过几日再找个机会去一次纯阳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