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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三十九、乔安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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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不清楚我为什么执意要见乔安,我也没有想过见了他能够问出多少东西来。严刑逼供都问不出来的事,我没想凭自己三言两语能从他嘴里问出来。但我还是想要见他一面。因为他是第一个让我体会到“鬼门关”这三个字的人。
我也不清楚夏侯霸是否能够理解我的执念,但他还是满足了我的任性要求。在他的安排下,两天后的傍晚,我便在牢中见到了被羁押的乔安。
监牢设置在邺城官署衙门一侧,隔着东西大道与钟鼓楼相对。牢房是半地下室设计,外表看起来并不起眼,玄机全在院中建筑内。在夏侯霸的亲自带领下,我们经过至少四道岗位的盘问,才进入监牢内部。在狱卒的带领下,穿过阴暗狭长的走廊,来到位于深处的一间囚室,狱卒停下脚步道:“两位大人要见的犯人就在里面。”
夏侯霸问我:“叔权,你想怎样?”
我望了一眼黑乎乎的囚室内,没看见有人。整个监牢内光线都很差,几步开外就看不清人脸了。想了想,我要求道:“若是二哥觉得妥当,我想单独跟他谈谈,不知是否可以?”
夏侯霸思忖片刻,对狱卒道:“把囚室打开吧。”
狱卒踌躇道:“此人乃是谋反重犯……”
“无妨,打开。人犯若有闪失,我会在太子殿下面前一力承担。”
狱卒应了一声“是”,不再多言,掏出钥匙打开了囚室的锁链。我满怀感激地看着夏侯霸,他拍了拍我的肩,沉声道:“进去吧。我在外头等你,小心些。一炷香时间。”
我点点头。狱卒开门将我放进去,又将囚室的门虚掩,跟着夏侯霸一起退到外面去了。所有牢房的设计都是死胡同,只有一个出入口。里面的人即便将我打倒,也只能从我们进来的原路往外冲。只要他们守在外面,就不怕犯人逃狱。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牢里的人挟持我做人质。但当我仔细看清乔安的状况之后,便知道这种可能性也只是纸上谈兵,不具备实施的可能。
乔安早已失去了任何反抗能力。
以前在电影和电视剧中看到的监牢,若是和实际情况相比,只能说条件太好、太美化了。为了不让观众感觉不适,淡化和美化是必须的。真正的监狱只有更糟,没有最糟。我从一进这里,便被混合着血腥、屎尿、汗臭的浑浊空气熏得想吐。勉强撑住场面,好不容易有点习惯了,看到乔安的样子,差点让我真吐出来。
乔安明显受过酷刑折磨,身上伤痕累累,有些地方皮肉腐烂,流脓淌血。身上的衣服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头巾也早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了,披头散发的像个疯子。他原本相貌虽然谈不上英俊,也是中人之姿,如今也都面目全非,一只眼睛充血肿胀,嘴唇干裂破碎,脸颊肿得像个猪头。他背靠着石砌的墙壁坐在一摊稻草上,两只手都被拉起来拴在墙上,根本一动都不能动。只有唯一能动的一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在火把照明的光亮下看起来狰狞可怖。
说实话,我对这种场面并没有什么心理准备。我到现在才发现自己脑中设想的,依然是非常体面的画面——双方尽管道不同不相谋,但也都是有尊严的人,平静而友好地进行一番交谈。这种天真的设想被眼前的现实无情扯碎,让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幼稚和可笑。我甚至怀疑自己跑到这里来究竟要做什么。面对已经被剥夺了身为人的尊严的乔安,我究竟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我直勾勾地站着,很久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喉咙像是被捏住了,说不出话来。僵持了一阵,乔安破碎的嘴唇忽然咧开,挤出一串犹如拉动风箱一般的笑声。
“怎么是你啊、夏侯三公子……你来干什么啊……”
“我……”我吞了吞口水,“我来……看看你。”
“哈、哈哈!看我?看我做什么?我已命如悬丝……”
乔安说话的时候会发出哮喘一般的声音,听起来应该是肺部受伤。他自己就是御医,想必对自己的身体情况一清二楚。即便不把他押回许都定罪问斩,他也挨不了多久的。
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近几步,蹲下身子,让自己的视线与他平行。乔安的独眼一直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最后凝视着我的眼睛。
“要不要喝点水?”我问。
他愣了一下,冷笑一声:“你别在这惺惺作态了,夏侯公子。你早已……对我起了疑心,却还假装让我给你看病,不是么?”
“……我根本没有病。”我非常直接地说,“你们叔侄二人,不也早就知道?何必还非要给我治疗,非要设计什么长期治疗方案?又是做给谁看的呢?”
“不错,你根本就没有病……咳咳……我们怎么商量,也弄不明白你的病从何而来。曹氏跋扈专横,为了这么一点小事,便从天子身边调遣御医,丝毫不将汉室天威放在眼中!我等身为御前医者,岂是呼来喝去的游方郎中、随请随到么!?”
乔安说得激愤,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直咳出血来。我见他满脸痛苦之情,有心上前帮他顺顺气、喂他喝点水。但是看到他满身伤痕,没有几块完好的肌肤,我怎么都下不了手去触碰他,最终还是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过他这一番话,倒是解开了我心中的疑惑。原来对他来说,从一开始就是不情不愿、深感愤恨,而我们却还满怀感激地相信他们叔侄二人是真心实意。如今撕破一切伪装,总算听到了真心话,却让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原来这才是你的真实想法……”我轻声道,“那么,你为我配的药,究竟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
乔安冷笑道:“一开始的确是真的。不过你本来就没有病,当然会久治不愈。时间拖得久了,我们也担心曹丕会怪罪。再说邺城的虚实,我也打探得差不多了,便想设法抽身而退。……咳咳……重阳之后,我便开始在你的药里暗中投下慢性毒药,想要设法造成你突患重病的假象。没想到你竟偷偷将药倒掉。当你对我说你感觉药性不对时,我便发觉你一直以来都不曾真正喝下那些药。”
我气得发抖,右手下意识地抓着地上的稻草。我需要一个发泄情绪的途径。
“我不喝药,只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没有病,又喝不惯苦涩的药汤,才偷偷倒掉的,没想到却因此逃过一劫!你真是好狠的心!亏我还那么信任你、感谢你、觉得愧对于你!我夏侯称对你乔安乔药丞,从来不都是恭恭敬敬的,哪里亏待了你么?为何你要对我下此狠手!?”
“哼!恭恭敬敬?你也真说得出口!你们夏侯家不过是曹氏的家犬,如何配得上天子钦赐御医的殊荣?我乔安虽然身份低微,也是堂堂大汉朝廷命官!你我之间,根本不是同路人,何谈信任感激!!”
我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被气昏了头。我承认我虽然一直嫌乔安烦人,但在曹丕暗示我他形迹可疑之前,我对他一直是既尊重又愧疚的。我甚至还试图和他拉近关系,试图像朋友一样相处。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我们夏侯家、甚至曹丕这个魏王太子,在他心中,不过是反贼和鹰犬,说出来竟是如此不堪。
“汉室……就那么值得你去效忠么?”我逼问道,“大厦将倾,汉室早已是昨日黄花,凋零是迟早的事。你身在中枢、陪伴在天子身边,难道会看不出来?”
乔安仰起头,坚定地说:“汉室终会复兴!”
我摇头。我知道跟他说不通了。他固然是个医者,但他也是汉室臣子。若是为了他认为的复兴大业,毒杀几个反贼,根本不会有任何良心上的不安。
“最后问你一件事。”我道,“那日,你既然已经准备逃亡,为何还要来杀我?若你当时直接出城,说不定早已逃走。”
“我即便侥幸能够出城,也逃不掉的。夏侯霸带领的邺城卫戍部队,皆是精锐。葛忠倒是逃了,不也还是被抓了回来?既然逃不掉,何不拉一个垫背的?”
“原来如此……”我喃喃道。
乔安忽然叹了一口气:“可惜我还是低估了你。也是高估了我自己。夏侯三公子,你莫要怪我。要怪,就怪把我们招来的曹丕吧!”
我嗤之以鼻:“我为何要责怪太子殿下的一片好意?”
“他当真是一片好意么?”乔安冷笑,“你不曾想过,当真是你自己对我起了疑心么?今年正月许都叛乱,曹氏到现在依然心有余悸。当时的发动者之一,正是前任太医令吉邈,我叔父乔吉的同门师兄!”
我无言以对。曹丕的用意,我不想随便揣测。但太医诸官常在天子身边,这一次次的叛乱谋逆,究竟有没有天子的授意和默许,恐怕就很难说了。从结果上来看,天子、太医、宛城的侯音、荆州的关羽,这几个点确实有连成一条线的可能。倘若曹丕有意通过我这件事,把太医从天子身边调开,引诱他们展开活动,顺势加以打击,这个说法也不是完全说不通。然而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那我的角色就非常明显、是个“诱饵”。
乔安依然还在冷冷地盯着我,用他那只没有受伤、尚且完好的眼睛。他大概看出了我的动摇。而我虽然还在动摇中,却直觉地意识到不能在对手面前示弱。
我直视着他,也冷笑起来:“如此说来,中了太子殿下计策的人,倒不知是谁呢。此番我不过稍微涉险,你等便全部暴露,怎能不说太子殿下的计策高明?”
乔安笑不出来了。其实他本来就不应该笑得出来。他们这些汉室的忠心臣子,内无政权、外无兵权,这种程度的反抗根本是螳臂当车。何况忠臣杀一个少一个。在权力形势已经如此明朗的局面中,愿意为汉室尽忠的人,已经越来越少。
我笑了笑,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乔安。曾经我以为只要我诚心待人,别人也一定会诚心待我,至少不会有意害我。但是我错了。曾经我以为我没有做坏事、也没有做错事,杀身之祸这四个字跟我八竿子打不着。但我也错了。眼前这个看似沉默寡言的药丞,用他的行动给我上了最好的一课,告诉在和平年代的平常百姓家成长起来的我,一些原本一辈子都不一定能学到的东西。
“道不同不相谋,我本来也没有立场责备你什么。既然上天叫我不死,必然是留着我这条命还有用处。可惜大魏朝的太平盛世,从今往后便与乔药丞你无关了。”
乔安一下子僵住了,脸色极为难看。我不在乎给他一种魏国早晚会篡位的暗示,反正我不暗示,大家也都知道。要不然他们干吗那么急着为汉室出头?我最后看他一眼,转身走出了牢房。
狭窄阴暗的牢房让我一秒钟都不想多待,我走得飞快。身后传来乔安嘶哑的叫喊声,喊了些什么我也没有去听。其他囚室中的犯人有的喊冤,有的呻吟哭泣,还有的扑上来试图寻求帮助,我也一概不理不顾,像是逃跑一般快步奔了出来。重新见到阳光的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人像是摆脱了什么,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三天后,在即将被押回许都前夕,乔安死在了囚室中,死因是伤重不治。听夏侯霸说,这样的结果多少有点麻烦,因为他身为一个朝廷命官,却死在邺城,总是需要费一番工夫去解释的。不过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毕竟是个官职低微的小小药丞。我听了之后,想到乔安那张凄惨却依然充满了狂热的脸,心情多少有点复杂,但却不像之前那样,对他抱有过多的同情和愧疚了。
那天在牢房中的那句话并不是我事先想好故意要气乔安,只是随口说出来的,然而却让我自己意识到——“大魏朝的盛世”虽然在史书上从未出现,但无论如何,终究与他们这些自认为汉室忠臣的人无关,却与我息息相关。
上天把我扔在这个时代,也许真的是想让我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