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提亚斯的旅行（修改版）》某狐

6、第六章 再见大贤者

　　据说，只有心灵纯洁的人类才能看到白色契约者们宛若精灵少女一般的美丽容颜。
　　科斯特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在死灵法师眼中，任何奢华表象都是虚幻，最美丽的莫过于雪白的骷髅与莹莹的幽火。当他义无反顾地投向知识的怀抱时，俗世的一切诱惑都是枉然。包括在他身边的法瑞恩。这个人类的身上显然藏着更大的秘密，但这个秘密显然在知识的海洋面前黯然失色了。
　　白色契约者继续悄无声息地在巨大的原木书架之间行走。风把他们的长袍掀起一角，底下除了空荡荡还是空荡荡。
　　贤者总是说，存在即是虚无。这是一个寂静的世界，除了间歇的书页翻动的声响，其余被时光吞没。被抛下的法瑞恩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方向。他似乎在回忆某些让他心生暖意的美好往事，因为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微妙的弧度，仿佛连眸中的冰蓝也开始逐渐消融。
　　啪啦。
　　一本小小的褐色书卷忽然从顶上掉了下来。在落地之前，有一双骨节优美的大手及时接住了它。
　　——《如何签订与龙的契约》。
　　法瑞恩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封面上熟悉的字体，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晦暗。他把出神的思绪拉回，从地板上站起来拿着那本书缓步走近站在排梯上专注于寻觅的死灵法师。
　　“科斯特，你的书掉了。”
　　因为之前的乌龙事件，科斯特一怒之下放弃悬浮术，自己在图书馆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架取书专用的排梯。此时，站在上头的他闻声转回头，倾身望了法瑞恩手中的书一眼，又毫不留恋地回到他的搜索中：“这不是我需要的。”
　　“你……不想要龙的力量吗？”
　　底下疑惑的轻语令科斯特在书页上逡巡的手指停了一下。
　　法瑞恩正抬头注视着他，目光中包含着某种不可知的探究意味。但是科斯特在这个问题上吝于投注多余的关心。他连头都没有回。
　　“如果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为什么还要求助于其他物种。”
　　“并不是求助，只是共享生命与责任。龙忠实于他的契约者，正如龙骑士……”
　　“我不认为依赖是一种美德。”
　　科斯特打断他的话，以不算友好的方式结束了这个话题。他的指尖继续逐一碰触每一本年代久远到记忆模糊的书页，继续把全部关注投入对古籍的探索中。
　　法瑞恩仰着头在底下看他怀里抱的那摞书摇摇欲坠的模样，忍不住开口建议：“交给我吧，我替你拿着。”
　　“不，谢谢。”
　　死灵法师拒绝他的提议，犹如巨龙守护山洞里的珍宝那般把书更紧地揽在怀里。直到把那一排的魔法书全部鉴定完毕再也没有自己需要的了，他才抱着满怀的黑暗系禁书从排梯上下来。
　　法瑞恩无可奈何地望着他，不过对方显然视而不见。
　　高大的原木书架把光线隔在数个时空，书墨淡淡的清香在鼻尖若有似无。四周寂静得像是墓地，屏住呼吸只听得到书页翻转的唰唰声，以及举手间布料摩梭的沙沙。科斯特阅读时虔诚而专注的神情把整个图书馆衬托成了传说中的圣殿。
　　他继续凝视着他的脸。
　　或许是在记忆的深处也有过如此安宁的场景。耐心的阅读与凝视被定格在陈旧的画面，在结束长时间的手不释卷后，坐在对方的男子会回以歉然的微笑。它是那样的令人安心，以至于沉睡了几个世纪醒来再次咀嚼还是充满了暖意。
　　往事便是已经消逝了的故事，时光远走了就不会让你拥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法瑞恩出了许久的神，缓缓地把目光收回来，苦笑着对自己摇了摇头。
　　然后他再次抬起了头。
　　有一滴水珠落从高空无声坠下，在他的眼前戛然而止。它脱离地球引力停滞在空中，然后被无形的物体击碎分裂成更细小的雾珠。它们迅速扩张蔓延，形成一片白茫茫的水雾悬挂在面前。突如其来的变化只花了不到十秒的时间。
　　这是属于高级法师的雾镜。
　　法瑞恩的眸光中有着些许吃惊，当他下意识地向身侧看了一眼，发现对方早已从书本中抬头直视入侵者。
　　死灵法师本能告诉科斯特有未知的强大力量入侵他的空间。显然这位来访者不受欢迎。他沉着脸放下手中的羊皮卷从书海中站起来，目光阴沉而锐利，紧抿的嘴角代表主人在阅读最精彩的时刻被粗暴打断的恶劣心情。一直被释放的恣意一下子被全部收敛，他高昂着头重现死灵法师的孤傲，银灰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轻蔑与不悦，稍稍抬起的右手五指伸开伺机而动，随时向入侵者回以沉重的报复。
　　雾的平面如同涟漪一般荡漾了好一阵，有朦朦胧胧的白色从镜面显现出来，直到最后水平如镜，科斯特才看清楚里面浮现的是一位白袍学者的身影。根据他长袍襟口上绣的荆棘鸟图案，能够很轻易地推断出对方作为大贤者的崇高身份。
　　大贤者褐色的眸子在看到他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的慈爱。
　　“科斯特，我的孩子，我知道终有一天你会回来。”
　　科斯特的右手收了回来。他面无表情地站着，抿唇不答。不过法瑞恩还是从极短的时间内在同行者的表情里捕捉到了闪烁。
　　“孩子，我一直记着你。我必须承认，你的身上流淌着最优秀的魔法血液，它天生为魔法而涌动，躁动不安。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法师，完全是一名魔法界的天才。在魔法学院的时候是，到现在，我认为也是如此。”对方把双手放在胸前十指交叉，拉着微妙的咏叹调缓缓叙述，“经过第三面墙的时候看到那块空白了吗？那里曾经挂了你的肖像，但是你却在最后选择了另一种极端方式让贤者之塔不得不拒绝你。对此我感到惋惜。但是，请你记得，我们依然对你寄予了厚望。就像我当初对你所说的，如果你愿意放弃那身代表邪恶的灰袍，你随时可以回来。这个许诺长期，并且永久有效。”
　　科斯特银灰色的瞳孔直视传说中的大贤者，慢慢地开口。他的声音吐露在满室的游风中，沙哑低沉又模糊地像穿越了数千个世纪。但是每一个字偏偏又那么坚定，掷地有声，毫无回旋的余地。
　　“我以为我的答案在很久之前就告诉你了，谢里埃导师。”
　　法瑞恩微微睁大了他冰蓝色的眼睛，对这一事实表示诧异。
　　不过大贤者对弟子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那根本是在情理之中，就像当年的科斯特永远会在魔法课上坚持自己的观点并据理力争毫不妥协。他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然后才注意到站在后面的法瑞恩。他脸上的表情显然有些惊愕，以至于他对这个出奇美貌的男人长久地凝视，最后才缓缓解释。
　　“孩子，你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法瑞恩对他礼节性颔首，虽然他无礼地打断了对方的话，但是行礼姿态依旧无可挑剔，优雅地如同游弋湖面的天鹅：“不，您认错人了，尊敬的大贤者。”
　　大贤者显然没听清楚他的话。他脸上的表情正在陷入追溯，因此过了许久才苦笑着摇头：“哦，对不起。你当然不是。因为他们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我还能回忆起站在他们身边与他们一起作战的日子，那些记忆就像昨日一样清晰。”他轻轻地叹息，“是的，他们已经死了，如果佛莱德与伟大的冰霜之舞者还活着的话，绝不会放任龙骑士的国土被铁蹄践踏……”
　　蓦然，法瑞恩难得失态地打断他的话：“请问，那里发生了什么？”
　　贤者注视着他们，仿佛想要从对方的眼睛里寻找到真正的答案，但最后发现那是无比盛大的谜团。他的眼帘放弃似的垂下去，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意，“这正是我找你们的原因。现在，请随我来。”
　　随着他话音结束，从雾镜的下面渐渐渗出如同水银一般的液体。它们逐渐地向聆听的两人脚下伸去，并且在极短的时间内形成了一条水银阶梯。波光在台阶的镜面舞蹈，真实地倒映了踏入者的心境。
　　科斯特似乎是毫不犹豫地踏了上去。他一向没有惧怕的东西。
　　法瑞恩在他身后，眼中闪过了一道奇异的光。但是光芒倏然消失不见，他跟随着科斯特的脚步踏上这条水银阶梯，一步一步地走进雾镜之中。当他整个身体穿越雾镜的纯白色光芒时，感觉到身体异样地温暖起来。就像心灵被抚慰，春雪消融的复苏，心情在瞬间愉悦起来。
　　相反，走出雾镜站在高级手工编织的羊绒地毯上的死灵法师表情恶劣得像被千万头大象狂奔着踩过一样。
　　“该死！你在指引术里施加神圣魔法的习惯就不能改一下吗，导师？”
　　“哦，抱歉，科斯特。我忘记你是一位死灵法师了。”大贤者一面表示歉意，一面从宽大的座椅上站了起来，摊开双臂向来访者表示迎接。
　　“欢迎你们来到贤者之塔的中心，我的孩子们。”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彩绘玻璃，在室内尽情铺洒的地毯上形成了生动的斑驳。一墙密密麻麻的魔法书籍浩瀚得如同波澜起伏的海面。桌上的书卷还未合拢，大贤者专属的羽毛笔还没来得及插进笔套中，只是被主人临时搁置起来。书桌前的三脚架顶端支着一颗巨大的水晶球，在光线下从各个角度折射出奇异的辉芒，令人眼花缭乱。在他的左手边，悬停在半空的袖珍型雷鸟舒展开蓝绿色的翅膀，从隐形的支架上一振而起，在天花板下姿态优美地徘徊。
　　法瑞恩注意到那只美丽的鸟儿游弋过空中的轨迹形成了一道形态悠然的金色弧线，虚幻的金沙如同众神恩惠一般缓缓散落在来访者的上空，持续了很久才恋恋地消逝在空气里。他觉得小鸟的样子很可爱，忍不住凝神观察了它许久。
　　当那只雷鸟落在他肩膀上的时候，科斯特忽然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谢里埃则是面带笑容：“萨夏一向喜爱心境宁和的人。看得出来，它很喜欢你。”
　　法瑞恩微微侧过头端详停在肩膀上的小鸟，抬起头轻轻摩梭着它小小的脑袋。雷鸟发出细小的咕咕声，顺从地用爪子抓住男人单薄的外袍而不是抓疼他。
　　“它会给你带来好运的。”大贤者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它还喜欢亲近拥有强大法力的魔法者，但是这家伙却只是个人类。好了，谢里埃导师，关于这只鸟的介绍就到这里为止吧。”被冷淡了的死灵法师不耐烦地皱着眉头插嘴，“如果没有什么大事的话，我想我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科斯特，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对方无可奈何地对他摇摇头。不过那正是这个孩子的天性。在他的记忆里，在学院时期的科斯特·阿莱克斯就是这样固执。他有着极其强烈的好奇心与骄傲，热爱自由与知识，崇尚法术的极端力量。在解开疑惑之前，他总是对一切外物视若无睹。
　　谢里埃走到水晶球跟前，默默念了几句咒语。几乎是在语音落地的同一时间，原本沉睡的水晶球发出强烈的白光。那光瞬间又消失不见，当客人们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水晶球里如同灵魂怒涛一般翻滚，很快形成了某段连续的镜像。片断中，每个人的神态，动作，惊恐或者绝望，或者茫然无知。它们与来自异世界怪物的残忍与强大对比鲜明，历历在目。
　　科斯特看到一个浑身掉着黏腻尸块的怪物在追赶一个拉着孩子的母亲。它追上了他们，然后当着孩子的面把母亲撕碎。数只长着獠牙的怪物在争夺着撕咬一条人腿，那种空洞的眼睛，咬嚼人类的血肉却永远不能满足，血淋淋的残渣从骨骼缝隙里漏下去的姿态简直令人作呕。在它们的身后堆起一座小小的白骨山。大大小小的骷髅，没有彻底啃干净的尸骨，地面是被浸染到深沉的褐红色。天上有无数的秃鹫在村庄盘旋，不，那不是真正的秃鹫，是有着奇异形状的怪鸟。它们在半空中发出喋喋的笑声，随时俯冲下来向地上奔逃的人类发起进攻。
　　“这就是现在德洛夏克公国的处境。”大贤者挥手阻止了接下来更为血腥的播放，把脸转向他们，“一个被恶灵追赶的国家。谁能够想象，数百年前这里诞生过一位伟大的龙骑士？”
　　法瑞恩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躲进阴影的脸色变成了苍白。
　　大贤者的目光注视着镇定的死灵法师，因而遗漏了另一位的反常：“我们派了十位几年轻的法师过去，但是我很清楚，能帮助他们的只有你。因为你就是死灵的代言者。”
　　“导师，我要纠正你几点。”死灵法师沉着脸回答，“第一，那些恶心的怪物根本不是我那些可爱的下仆，它们与死灵根本没有任何关系；第二，我想我还没有责任或者是义务要抛开我感兴趣的法术研究去干涉这个国家的命运。它的存亡与我无关，何况德洛夏克公国还在通缉我这个盗墓者。”
　　谢里埃审视着他的天才弟子，安静了一会儿他又开始摇头。跟科斯特在一起，似乎摇总头是他最常做的事情。
　　“那些怪物是有人把极其邪恶的物质抹在活人身上变成的邪恶亡灵。相信我，只要你愿意在危难的时刻拯救这个可怜的国家，你的名字不仅会从黑名单上划去，你还将受到人民的敬仰与爱戴。鲜花和荣誉将成为你头顶上的光圈，桑提亚斯的每一位游吟诗人都将传唱你的事迹。科斯特，我相信你的实力。我们都需要你的帮助。”
　　科斯特下意识地皱起眉头。对于谢里埃的热情煽动，他不置可否地仰起头：“导师，无论如何，我认为你企图把我塑造成救世主的主意太异想天开了。我从来就不需要什么鲜花和荣誉，也不想被任何物质束缚。我存在的使命是探索无穷无尽的知识，除此之外，一切与我无干。”
　　“科斯特，难道你忍心看着这个无辜的国家从此灭亡吗？”
　　“我想我一开始就声明了，我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为什么要冒着被毁灭的风险去保护我完全不在乎的东西呢？”
　　大贤者闭上嘴巴，神色复杂地审视着他。
　　他说的没有错，没有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拯救陌生人。何况，死灵法师的天性是轻蔑并憎恶人类的。人类总是自以为高尚光明，往往粗暴地驱逐甚至伤害一些他们认为黑暗的邪恶的异端，所以，当人类自己遇到危险的时候，还能奢望被他们无情对待的异端挺身而出吗？
　　室内重新陷入安静，安静得能听到时间沙漏的倾斜。温暖的空气如同云彩缓慢流动。雷鸟在肩头拍打着翅膀，仿佛企图打破这微妙的僵局。
　　谢里埃正在努力思索说服的方法，不过打动这铁石心肠的死灵法师显然要难过捕捉一缕自由的清风。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刻，忽然空气里有人坚定地掷下了一句出乎任何人意料的话语：“我愿意去。”
　　谢里埃与死灵法师同时循声望去，见鬼地看着说话的男人。
　　法瑞恩以一脸平静坦然迎视两者探究的目光，似乎他说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须臾，大贤者宽和地笑了：“我的孩子，那里对你来说太过危险。”
　　法瑞恩没有反驳他的话。他径直面向死灵法师，那张宛若艺术珍品的脸庞上没有了以往的恬淡、温煦与与世无争的超脱，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专注与肃穆。他说话的语气仿佛是君主在对他的忠实追随者发出共同奔赴战场的邀请。这令死灵法师忽然觉得，他的旅伴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人物。
　　“科斯特·阿莱克斯，你愿意与我一同前往吗？”
　　法师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既没说不，也没有说好。他也很好奇为什么自己没有干脆拒绝。
　　“这一次你能给我什么？”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