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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变(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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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日子在宫中最是难得,习惯了争夺杀戮,成日把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生紧,在这样的安稳中反是不习惯了,总觉得那表面的宁简详和之下,涌动着何种腐坏血腥的气息,发酵出令人作呕的阴谋。可面上依旧是宁静,人世间的富贵风流、繁华不尽在这宫墙所围之中已是极致,或许佛前七宝琉璃台也不过于此罢。
我清楚的知道,陈司空的歹计、萧惟诺与父亲的奋力反击都在这片宁静中悄悄进行着,在这个节骨眼上,母亲虽不便进宫,也多次令人传过话来,只说一切安好叫我放心。
放心,放心,我怎么又能放得了心呢,家中是那样一副情形,这边萧惟渊的身子又仍不见起色,说句犯忌的话,怕是无法回天,拖一日算一日罢了。
我每次动了这样的念头,都恨不得杀了自已,便更是尽心服侍,也不许宫中的人提半句这样不详的话,饶是如此,有关于德昭帝不治的传闻还是慢慢散开了,先是后宫,再是朝野,直至举国皆知。
我依在窗上,远远眺一眼天边压压的浓云,重重如盖,沈沈似积,卷出无数奇异扭曲的形状,在天际最后一丝霞光的映照之下,折出或是赭红,或是暗紫,或是青灰的颜色,种种又都镀上了一层血色,仿佛是吸尽了地狱血海中的脓血,尽数压抑泼撒。眼见着那云越来越厚,渐渐往地面沉,再不多时便要落了下来。
“皇上,天边积了云,怕是要下雨了。”我转身掩了窗,仍到榻前坐下。
萧惟渊正阖了眼养神,听了这话才缓缓睁眼,往殿外扫过,随口应道:“是啊,今夜该是有一场大风雨了。”
我再问他:“近了夜膳时辰,皇上今日想用些什么,臣妾交待他们做了来。”
我知道他胃口不好,近日少进膳食,不过问问应景,不料他竟真答:“清粥便好了,总不进东西,只怕身上撑不住。”
我大喜,忙起身吩咐下去:“皇上今日胃口好,令尚食局各样粥水都做一些来,还要些养身补气的汤。”
萧惟渊见我百般张罗,只是微微一笑,再不多说什么。
用过夜膳,那雨怕是要下来,又起了风,不知哪一殿的窗门没有关紧,风卷起来拍得“咚咚”直响。天黑得比平常早些,两仪殿早早点了灯,难得萧惟渊夜里无事,便取了针线来,边做些女工边闲话。
如是一坐也到了深夜,我见萧惟渊没有丝毫睡意,开口劝道:“皇上,熬夜费神,还是尽早歇息吧。”
他却淡淡看一眼更漏的时刻道:“不急,再等等罢。”
我见着他的神色虽是祥静,却在眼仁的深处隐隐透出一点悲哀,无究无尽。心中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又找不着丁点头绪,仿佛是蒙了眼的人在浓雾中摸索,触手皆空。
此时雨已下了,风声渐急,风夹着豆大的雨滴打在殿檐窗棂,一滴便是一点轻脆的声音,先是疏离的几点,渐渐急了起来,以至声声不尽,连成一片。殿内的宫人早已把门窗合上,远远还生着火,我只觉得一阵阵潮热的水气扑面而来,捂得人浑身都难受,整个两仪殿都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巨大蒸箱。
桌上的烛火“啪”的一跳,结出朵攒珠状的灯花来,那烛光却暗了下去,我拨了头上的簪子轻轻一拨,笑道:“皇上看,灯花结蕊,这可是难得的好兆头呢。”
萧惟渊仍是那样淡然无物的神情:“是罢,这世上的事是福是祸,总是难得说清楚的。”说罢再扫一眼更漏:“也快了。”
我全不知道他话中所指,只听得远方传来细长悠远的声音:“宫门平安,诸事大吉。”,是宫门下钥的时辰,已不早了,我正要再劝萧惟渊早睡,忽然,听到一阵疾疾的声音传来,和着风雨呜咽之声,仿佛是丛丛惊雷滚过,不绝于耳。那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不,那不是雷声,那是许许多多的脚步声,夹着金属的撞击之声,齐整,肃然,近在耳旁。
我一时骇然,刚要传人来问是怎么回事,殿门兀的被人踢开,一群甲胄齐整的兵士闯了进来。
那为首之人正是萧惟诺,他亦是全副明光银甲,手持雪锋利刃,迎着大雨而来,甲上全是大片的水痕,折出破碎犀利的光华,映着兵士手中刀剑的冷光,他的面孔变得生硬而残酷,我恍惚了一下,这还是平时那个颜若朗日的男子么。
不及我开口发问,萧惟诺持剑上前一礼:“皇兄安好,诺今日是为皇兄分忧来了:皇兄长年缠绵病榻,无力分心政事,还请皇兄学学先贤,为了天下苍生福祉,早日禅位于诺,做个闲散宗室,岂不快矣。”
萧惟渊仍、是倚在榻上,冷冷一扫殿中等人,再缓缓移了目光看萧惟诺:“这算什么,逼宫压位么?”
萧惟诺再一躬身:“诺不敢,只是怕些杂人阻拦,使诺不得面圣。”他话虽是客气,语气却多是桀骜,明摆着有恃无恐,哪里是不敢了?
萧惟渊只哼一声:“也好,有些话迟早要说明白,这事与皇后无干,让她先离宫罢。”
“皇上。”我只扭头看萧惟渊,他的脸上只是如常的平静,丝毫不为情势所动,这样的局面,我怎么能丢下他一人先走,刚要开口婉拒,又听到萧惟诺“哈哈”笑了起来:“皇兄真是长情之人,自身都难保了,还时时惦着皇嫂的安危。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若是放皇嫂出去,皇嫂却引了人来勤王,皇兄岂不是又要多造杀孽?”
我这才看到萧惟渊的眼中有一丝担忧,看一看我,终开口:“朕素日也待你不薄,如今只想知道,今日之事,究竟为何?”
旁边便有一持剑兵士近前对萧惟诺道:“王爷,夜长梦多,需速战速决。”
萧惟渊摆一摆手:“不妨。”再望过来时,眼中已多了些许阴霾:“皇兄说得对,有些话迟早要说明白,不如一次说个干净。皇兄莫非当真以为,我这个王爷做得容易?我的母妃是异族女子,从小旁人都看不起我,暗地里叫我‘杂种’,兄弟们也欺负我,你一生下便是太子,人人捧着,自然没尝过那种滋味。十岁那年母妃被赐死,我更是没人管了,连下人都敢苛扣我的用度,你知道么,他们冬日分给我的碳都是潮的,连火都生不了,我不敢和人说,冻得晚上都睡不着。后来大再些,别的皇子均是成人封王,惟有我被不问不管,我这个王位是在战场上拼着命换回来,几次将近死在战场,可是我回来了,站在这里,因为我发过誓:终有一天我要得到我做为一个皇子应有的荣光!”
他一气说完,眼瞳中都生出了血红的光,仿佛能听到牙根紧咬的“咯咯”声,可见是恨极,直入骨髓。
“你的母妃失德,本是该死。”萧惟渊仍是淡淡的语气:“所以你便毒害了先皇同孝宁太妃?”
“是,那老东西该死,他灭我母亲全族,赐死了这世上唯一疼爱我的母亲,他不是我的父亲!至于漪妃,她知道得太多了,所以非死不可。”萧惟诺脸上竟浮出了一丝狞笑:“皇兄素日并未亏待于我,诺本不想伤及皇兄,只是皇兄知道得太多,留你不得了。”说罢便要拨剑上前。
我方才听他说了这些,心中大憾,又听提到孝宁太妃一事,更是乱做一团,忽然见着他要拨剑谋害萧惟渊,大叫一声:“不!”人便已扑了过去。
那一刹只见萧惟渊翻身而起,反手把我往旁边一推,举手死死止住那剑的势子:“那可就由不得你了。”他大喝一声:“奉宣王何在?”哪里有多日病弱之气,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一般,王者庄严霸气自内而发。
“奉宣在此。”那殿外飞快已闪进数人,飞快将萧惟诺等制住,缴兵卸甲,只在须臾。一时间殿内形势大变,萧惟诺方才还是煞气满盈,如今只余灰败。
奉宣王萧惟易上前单膝跪道:“臣弟奉旨护驾,幸不辱使命,殿外反贼已全缴械,恭请皇兄发落。”
原来竟发生了这样大的事,藉着这样的大雨惊雷,殿内竟半点都没觉到。我方松了口气,上前去搀萧惟渊。
他这才狠狠甩了萧惟诺的手,对萧惟易道:“四弟辛苦,先下去罢,朕这里还有几句话要同六弟说。”
萧惟易领命,本想将萧惟诺缚住,萧惟渊却道:“不用,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大势已去。”萧惟易才收了殿中兵械,掩门离去。
萧惟渊一掀胜雪的衣襟,在榻上坐定,淡淡的扫萧惟诺一眼:“六弟,坐下说话便是。”
萧惟诺从方才便垂着头,一脸的颓败之气,此时方抬起眼来,眸中满满都是疯狂的恨意:“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不过是从那日你中箭开始,当日听说那箭至心口时力道已弱,朕便犯了疑,以姚家的本事,断不可能失手,且当日所用之箭均是御制,难里会有什么姚府印信。所以朕便想到是有人要嫁祸姚府,以夺兵权。不过几日,有人同朕说要为你同姚二小姐做媒,朕便知道必是你无疑了。”
他随手端了案上一盏冷茶,饮尽一口,闲闲笑道:“其实这也并无什么要紧的,姚家的兵权你不打主意,朕也迟早要削,刚好有了这由头,索性将计就计全部交由你去尽费心思,只命了四弟暗中防备着你。你真正叫朕伤了心的事,却是那药,熏肌香、蓂芝花、月骞,这几味单用着都是极好的,可混在一起便是性慢的剧毒。难为你寻了来,又想尽办法借了不相干人的手送到朕这里,朕的病若是再不恶化便太对不住你了。朕查觉这些后,又去查验了先皇同孝宁太妃病中的记载,发现也是你做的好事。”
“原来,你都是知道的。”
“是的,朕还知道你勾结了翰国,那水镜只怕也不是石国舞伎,而是翰国的奸细吧。舅父近时入宫,不过是同朕禀报这样的事,你只当是他要暗中谋算你罢。原本你是打算慢慢等朕毒性发作,而后顺理成章的继位,不料生了这样的变故,便铤而走险,逼宫夺位。”
他只说得不急不徐,神色自若得如同吟风弄月,这便是他的城府,不动声色之中,众人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步步为营,没有丝毫纰漏:那陈司空数次面圣之事,正是我泄露给萧惟诺,才至之于今天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