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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二】 ...

  •   静思园总是恰如其分地较别处小院静谧许多的,然而今天却静得鸟鸣都不闻了。
      风一阵一阵撩拨这一季最后的花容,或飞扬向天上,或翩然入尘埃,美了一方世界。
      沈嵁屋里是从不燃香的,暑天会在窗边摆一盆薄荷,斗室生香。
      可今天沈嵁的屋内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茉莉香。花期未至,茶中芬芳,莫名地感到心神安宁。
      茶是三爷爷让人准备的。茶性凉,沈嵁素日是不饮的。这一壶香茗,敬了尊长。
      凌鸢好奇地窥那花白发色的长者——进院寒暄后便再没说过话,此刻捧杯正坐,呷一口再一口,很慢,很静。
      沈嵁也不说话,默默陪坐着,见他杯将空了,就提壶再注上。一壶香茶坐在小炉上暖着,不知不觉空了。
      “我去添水来!”
      凌鸢早就想跑了。
      三爷爷关照仆童上茶,自己施施然返身进去佛堂时,凌鸢就想跟着走。意外沈嵁不让,苛刻地要求她将今日的字写够了才许离去。便讪讪又座下,埋着头,努力让心思落在字帖上,不去听不去想。可那头什么话都没有。担心过的冲突、指责,压在旧事里的一切怨怼都不曾吐露,甚至于久别重逢的激动也没有在沈嵁脸上显出半分。两个人一张席,除了喝茶,什么都不做。
      这样的平静让凌鸢觉得不安。倏无风波,涛澜将至!
      “不用,我去。”
      沈嵁一句话把凌鸢又按回坐席上,他则提壶在手,作势起身。
      “嵁儿也坐下吧!”来客终于把手中的茶杯搁下,目光从春色将尽的园内收回,稳稳落在沈嵁面上,“不必躲着我,没脸见人的是我才对。”
      沈嵁顿了下,俯身掬礼,低低地唤:“爹!”
      沈彦钧伸出手来本意是想抚一下沈嵁颅顶,蓦地停住,又作罢,转而拍了拍他胳膊,就势托他一托。
      “总算气色还好,爹很放心。”
      “家中可好?”
      “哪儿还有家啊?呵,重振是不想了,爹也没有那闲心思!如今这般各家自谋,少那一顶本家家主的帽子压在头上,反而自在。生意不难做,钱财更不缺,你勿操心!”
      “那,就好了。”
      沈嵁明显有些欲言又止,而沈彦钧适才的话里也有保留,似乎都在回避。
      凌鸢猜得到。他们想提又不敢提的,只是那个人。为夫的难弃,为子的难恨,沈家主母人已疯了,罪恶不可消,却未尝不可怜。
      又是一阵无声静默,沈彦钧开口,不再顾左右而言他:“她,获准在家禁锢了。脑子是清楚许多,能认得人,不过关在囚岛两年,身子熬坏了。她总哭,说对你不起。”
      沈嵁垂着头,一副恭顺模样,只听着,不言。
      “她不明说,可凭谁都看得出来,她想你的。”
      “……”
      “你,还怨恨她吗?”
      沈嵁还不说话,微微抬起头来望着父亲。凌鸢坐在他身后,只见一方背影,并不能窥到当时当刻他究竟是何形容。
      倒是沈彦钧看似局促地撇过脸去,忽抬手摆了摆:“罢了罢了,不说这些,惹你难过咧!”
      沈嵁又俯身一拜,十分郑重。
      凌鸢明白,沈嵁不会再回沈家去了。沉默即是拒绝,毫无转圜。
      私心里,她竟觉得窃喜。不仅仅因为当年事她听过后厌弃了沈家这种所谓高门大户世家望族,大部分的理由是她不想沈嵁走。不舍得!怕他走了不能回来。
      看不见沈嵁的日子,于凌鸢来说已不可想象了。
      “唉——”沈彦钧叹得苦涩,“说到底,错都在我!”
      沈嵁还伏着,似对亲恩的告罪,也宛如斩断一切的告别。
      沈彦钧再次伸出手,终于敢落在儿子脑后,小心地抚着。
      “可怜我儿啦!为父这趟便是个路过,家里不好离开太久,明日就回转。你与晴阳住在这里爹本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前年宁国府的事你杜小叔后来都与我讲过,你身子不好,晴阳武功差,江湖事以后还是少管。我儿活得不易,爹想你后半生可以平安。”
      “关心则乱,人是一家人,事无分两家。别人家的事,我不管。”
      “是啊,都是一家人!”沈彦钧眸光慈怜,“她也是。并非是要你立即回心转意,只偶尔再想想她的好处。她真的老了,恐怕时日无多。过去她做的不对,这里头多一半其实是爹不好。看在她好歹养育你一场,便只当是份施舍,能在她临终前去见一面已然足矣!这家族宅门你舍了倒清净,总是爹亏欠你太多,岂会强求你再去继承?然而再恨再厌,摆不脱的,你总是沈家的子孙,这血脉永远不会变的。嵁儿,走得远了还记得回来,莫断了回家路!”
      凌鸢听着这些肺腑之言,不经意鼻头发酸。抬眼再看沈彦钧花白的头发,恍惚比刚进院时显得苍老许多。心里头细算算,想他也不过五旬之人,知天命顺了天命,天命摧情摧心,摧得人峥嵘敛藏,就剩了一副缩水干瘪的臭皮囊,跟出生时一样皱巴巴。小丫头心里蓦然一阵唏嘘!
      “子孙……”
      听沈嵁喃喃念着这两字,凌鸢以为他被打动了,要回家去。她还是舍不得,不过看着眼前的沈彦钧,凌鸢又想沈嵁也许是该回去的。当成了断也罢,回去再看看,再听听,好好想一想。
      然而沈嵁落落起身,神情怔忪直去了偏室。出来时,双手赫然捧起一柄僧刀。
      凌鸢认得的,那是三爷爷年轻时涉江湖所使的兵刃。纯钢锻造,单刃无锋,无血槽无刀铭,三爷爷说武为戾气,刀是戾气的具象,要什么铭?取什么巧?
      但无锋的刀仍旧可以劈斩,用刃口划开前路,舔血露芒。
      沈嵁回刃将刀担在颈侧。凌鸢惊起!沈彦钧大骇:“嵁儿莫做傻事!”
      却谁都快不过决然的心思。刃过脑后,无声削断一头乌发,飞扬扬落在席上,似一场漫不经心的撒笔泼墨,绘得幅前缘了尽乱纷纷。
      “莫无心在佛门,无祖无根,回头无岸。一世亲缘莫无无以为报,发肤还你,命欠着,沈公此去一路珍重!”
      拾起的发轻飘飘呈在父亲膝前,沈嵁的眉眼是冷的。
      如何能收下?
      一刀不去命,却斩断了情斩断了念,徒留下你不来我不往的凉薄。沈彦钧踉跄自去,凉了心。
      凌鸢跪在地上,一点一点用手拢起散落的断发。发丝好长啊!发色好黑呀!黑得发暗,没有光泽。
      “烦恼丝惹烦恼,断了烦恼丝,烦恼心中绕。难了难了,世人烦恼我遭殃,抛开烦恼还烦恼!可恼,可恼!”
      三爷爷尚有安不知何时进来的,矮身蹲下接过凌鸢手中捋好的断发,脸上笑眯眯的,冲沈嵁招招手:“痴儿哟,过来坐好!”
      沈嵁神色还恍惚,倒肯乖乖过来在坐下。
      尚有安又打发凌鸢:“去,拿个剃刀来。”
      凌鸢常来,东西放在哪儿她大体都清楚,熟门熟路到内室收敛发带的抽屉旁边的小格里取了剃刀来。
      尚有安接过,按着沈嵁后颈细细与他削齐参差的发尾。
      凌鸢提心吊胆地看着,还以为三爷爷就此为沈嵁落发剃度,真容他当了和尚。不料老人仅仅是将发尾削平,再将他脸颊两侧垂散的发打薄些,额前分一分削至齐眉,看起来倒也清爽利落。横竖沈嵁样貌是不差的,实在不突兀。
      凌鸢欢喜,沈嵁则显得困惑。
      尚有安依旧笑眯眯的,神色淡然:“身体发肤确然受之父母,然则削发以还便当真抵偿亲恩了么?好歹小哪吒还知道削骨还父削肉还母,你这个不痛不痒的,短了诚意!”
      沈嵁一时又闷声,垂眉顺目,不知想些什么。
      既然说了,老人不免还添一句:“可别想着再去学哪吒哟!”说着,捧起沈嵁削发的僧刀还去偏厢。
      “为师孑然一身,正指望你养老送终。你这三天两头闹病,在弄出些伤来,老头子心疼得咧!”
      人去了又回,进来看见沈嵁面容不禁愣了下,随即松口气般,过来抬掌按在他肩上。
      “两年了,提那件事那些人你总作得外人一般麻木。今天终于肯哭一哭,便是心没死透。看不开忘不掉,又总记着做什么?哭出来好啊,真好!”
      凌鸢少见地没有起哄逗乐,尽是坐着,挨着沈嵁,将捋好的断发扎好,耐心地编成麻花。
      这发肤这血脉,她还想替沈嵁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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