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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五】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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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真的是个很喜欢制作各色排名的地方!
且不止武功,不止家世,只要人能想到,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能催生出特别的榜单和顺位。所以“中原第一公子”并不单纯是个称呼,而是一个定义了地位的排名,尽管,从来也没有出过“第二公子”。
此刻,时下正顶着这个盛名的所谓公子韦无衣就滚倒在我面前,华服上沾满灰尘,五官痛苦地扭曲着,嘴角流涎,全没有公子该有的干净和体面。
我自己都没想到,给这个号称文武双全的小白脸儿下毒居然手到擒来,就是直接把一整瓶毒/药递上去,跟他说:“公子前脚刚走,守药庐的童子就来报告说看错了方子,最要紧的一味药短了半钱分量。眼下对公子是无碍的,却能叫公子减寿十年。在下疏忽不查,难辞其咎!故此特赶来为公子送药。”
韦无衣知我轻功上佳,一边称赞了下我的“崇高医德”,一边感恩戴德急不可耐地将毒药喝了个精光。
等他毒发浑身疼得在地上打滚时,我摸出了身上所有的银子,并一柄匕首统统丢在侍童的脚边。
“自己选吧!要给你的主子报仇,就拾起匕首杀了我;要自由,拿着钱自去求生。”
侍童捡起了匕首,转手揣进怀里,随后脱下外衣将银两包了包,昂首挺胸迈步走向了通往自由的阳关大道。
只剩了我和那将死的人,我居高临下痴痴地望着他,仿佛那不是一个人,而仅仅是我匠心独具下产生的一份杰作。
尝听人议论,说天下至毒乃见血封喉的速死,我从来不以为然。急速地死亡并不给中毒者造成痛苦与恐惧,我始终认为,用一味天下无解的毒/药极尽所能折磨中毒者到最后一刻,让他在生不如死的痛苦中眼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死去,这才是最完美的毒杀。
为此,我调配出了最完美的毒/药,并一滴不剩全都送进了韦无衣的咽喉中。
我给那药起名为“最”,最致命,最恶毒,最叫人生不如死。疼痛从皮肤开始,如针扎般一点点渗透进肌肉、脏腑、骨骼,越深入,痛越重,及至最后全身僵直,仅凭着嘶叫去喊出濒死的可怖。
倒地时,韦无衣恨声质问:“为什么要杀我?”
我抖落掌心捏着的铃铛,以问作答:“你怎么敢称中原第一公子?”
叮铃的响声中,韦无衣眼底升起了无穷的恐惧和惶惑。
之后毒/药开始在他身体里进行第一轮的攻击。我则回到寂寞孤独时无尽的自语状态,抱膝坐在地上摇晃着身体,旁若无人,旁若无活人地,絮叨起我所知的过去的故事。
“眼睛看不见总是不方便的,纵然公子耳朵灵光,可到底听不清楚人心呐!八年了,谁能想到中原第一公子卓翳八年前便埋骨荒原,客死异乡了?”
“你看看你,学我家公子永远只得形似,以为皮囊一样就能从凡夫俗子变成清流名士,其实不过东施效颦,纯是个花架子。人啊,还是各安其位的好些!太监穿上龙袍也就是个权力大点儿的阉党,成不了龙。”
“是啊,你一定不记得我是谁了!我入府统共不足三月,出门应酬公子从来不带着我,若不是听说谪仙谷中有稀世的蝴蝶可观赏,公子恐怕不会兴起,早早地将我带在身边一道出去见世面,我也就无缘识得你韦公子了。那时候我真是又土又傻,死里逃生还尽琢磨,为什么韦公子明明是公子最好的朋友,却设局毒害他?先入府的哥哥们都死啦!他们把公子交在我手里,说拜托了,你保护不了公子,便只作他的眼睛罢,带着公子走出去。可我不认识路,从谷里出来就迷失在荒原里。公子说跟着北极星走,我一抬头,没有星星,只看见云,还有吹着云走的灰色的风。”
“天亮了,公子说我们走偏了,不过没关系,只要能见到人家,去往哪个方向都无所谓。后来公子身上的毒发作了,是你下在牡丹饼里的毒,毒发后会神智涣散渴饮人血。本来喝了我的血足可以让公子撑到走出荒原寻医问诊,可他不愿意用我的命换他的命,又怕自己遏制不住迷失了本性继而伤我,情愿一掌把自己拍死,给我留下一线生机。就一掌,直拍在心脉上,公子便倒下去再也没起来。最后的时候他都在笑,跟我说,小堂,往前走。”
“中原第一公子就那样陈尸荒野,江湖却无人知晓,他们只是传说杜撰编造各式各样光怪陆离的假说,只有我知道他变作了一具丑陋的干尸孤零零躺在荒原的黄沙里。我没有听公子的话往前走,留在荒原里守了他整整七天,守到他变得面目全非。可我眼里,他就是那个干净体面天下独一的中原公子,永远都是。这世上我只认一个人是第一公子,他叫卓翳,不是你,不是你,你不配——”
我终于开始宣泄自己的愤怒,从地上跳起来疯子般叫嚣:“八年了,我只是难过,却从没想过要去复仇!为什么过了八年你又要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你还是这么一副虚伪造作的恶心样子?为什么你这样俗不可耐的人敢坐在第一公子的盛名下?你究竟哪一点配得上这一声‘公子’?”
地上疼得团成一圈的韦无衣声声哀号着,涕泪横流丑态百出。他的眼神里有深深的困惑,我想他是不能明白我杀人的理由的。就像我宣称的,我真的不曾因他害了公子而心怀仇恨,八年里我完全可以向师父,向小师叔说出我的过往,但凡我提出请求,他们便能拜托凌家当主替我家公子主持公道。我却将这秘密放在心里隐藏了八年,藏得心都重了,背不动便落在了荒原上同公子的尸身作了伴。我恨不起,也爱不起,别人的情谊我要不起,更还不起。
八年里我只为不让公子的死讯传遍江湖,不愿好事的人一遍遍去他的埋骨地掘出他的尸首好确认他真的死了,我不能让别人看见公子是那样一副丑陋凄凉的模样。
如今,这个韦无衣却顶着第一公子的名头大摇大摆现眼他的低俗,将“公子”二字的风流玷污出了风尘,我见不得,容不下。卓翳已死,第一公子已死!莫不如让这虚名空悬着,只作传奇。
所以韦无衣必须死,死得孤独,无名!
我看着地下那具蜷缩的身体一点一点打开,一点一点僵硬,仅余下中毒者喉咙里嘶哑的呻/吟,无力虚弱。
擎着死前最后残存的理智,韦无衣问我为什么不一开始便杀了他?我告诉他,医术只可以被用来救人而不是杀人,他既来无为馆求医,作为医者我必须治好他。如今我再次站在他面前,不是以叶家医馆周大夫的身份,我是中原第一公子卓翳的侍童,来为“公子”正名。
随后,那受尽折磨的衰人死了!嘴张着,眼瞪着,满面泥土同泪水汗水混合成黑灰色的污垢,牢牢黏在灰败的面颊上。
我一瞬间放松下来,竟然虚脱得站立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眼泪顺颊而下,划过我微微颤抖的嘴唇,压抑的冲动化作仰天的吼叫爆发而出,时隔八年,我终于又开始哭泣。
“公子,小堂做到了,可以把你放下了!以后小堂会听你的话,往前走,即便是一个人,也会往前走。”
我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天上告白,忘记了周遭一切的动向,任谁都可以靠近,我已无谓。
靠近来的人一如八年前淡然,不带情绪地问我:“为什么要哭呢?”
我继续哭嚎:“我杀了人!”
“杀人,你后怕了?还是后悔了?”
我摇摇头:“我不怕,也不后悔,我就是高兴。压在心上的过去终于可以不用再背着,从今往后,我可以为自己活了。师父,小堂杀了人,你还要我吗?”
师父从来没有笑得这般柔和,过来轻轻一掌打在我额上:“还用问吗?八年前我领回家的小堂只有半个魂,一半的魂丢了找不见,今天你终于变回了完完全全的大活人,我干嘛不要你?”
我膝行一步扑在师父怀里痛哭,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襟。他没呵斥我又脏又丢人,只是柔柔地搂着我,抚我的发,拍我的背,如父亲一般。
这个世上,嗯,好吧,我谦虚点儿说,整个风铃镇上没有别的人知道平日神神叨叨的小堂其实杀过人。我也不在乎这么继续假装碎催笨拙地活下去。反正,每个人都在装,都在瞒。
我知道身边很多人隐藏在身后的隐衷,比方说落欢哥哥其实很想离开凌家一个人去闯荡江湖;又比如师父比师公更想小师叔回来;我还知道当主大人不生儿子是因为他一直在秘密地服用包生女儿的秘药;知道凌府花园里那颗海棠树突然枯死,是由于当主家的黑猫小墨咬死了一只乌鸦埋在树下,等等等等,诸如此类,好多不为人知的真相,我都一清二楚。
我自然不会到处去宣扬这些秘密,我也不觉得知道别人的隐私会有什么良心不安,师父还知道我杀过人呢!这世界本来就是你看着我,我盯着你,太在意别人的窥探,活得就太累了。同样,一天到晚去窥探别人也累心,不如就这样,我觉得快乐,那么假装的便是真实的。
从此,碎催周奉堂,便是我最心安理得的身份。一如小师叔祝福的那样,这处小镇容我一世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