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灵演义》封*笑

3、狭路

　　被辛氏大巫看中并收为弟子，这等好事，李栎从来没想过。毕竟，三个多月前，她还只是点苍山里的农妇。
　　相传凤羽郡其名源自某位神国云中君。她乘坐由凤凰车架从天空飞过，一根凤羽刚好落在点苍山脚下，将占据此地的毒虫猛兽烧干殆尽，从此凡人得以在这里生息繁衍，最终形成了一座城池。这样的传说在大周比比皆是，早已无法考证。云中君三家后裔之一辛氏聚集在这里，正好是凤羽传说最有力的佐证。另外两家有木氏祖地凤首关、刘氏祖地太和城位于点苍山一北一南，皆距离凤羽不过百来里地。由于凤羽离点苍山最近，山民多愿意到这里来交换物资；奇珍山货吸引了不少商行在这个边陲小镇设立分店，将凤羽经营得热闹非凡。
　　去年八月末，齐李氏带儿子齐大梁赶集，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同去的妇人说齐李氏被大户人家招去做了使女，过几天还会接妹妹进城。李栎琢磨了一夜，第二天就收拾行囊，托付了邻居照看屋子，出发去凤羽郡找人。
　　李家姐妹住的是个杂姓村，位于点苍山外围，进城对于他们而言并不陌生。但李烁例外。这是她记忆中第一次离开点苍山，更糟糕的是——只有她一个人。
　　两天后的傍晚，李烁终于远远地望见了一跺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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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她想象得不一样，“凤羽”大门紧闭，仅开了西面两个角门。门口百姓们或推着车，或背着包袱、牵着孩童，齐整地排着长队，等门口城卒勘验身份。城墙两角立箭楼，透过薄雾，可见城中还有两处望楼，楼中有神箭手四处瞭望。
　　三面环山，易守难攻，还建这么多军事建筑，这城市有被害妄想症啊。李栎想着，突然被人拉了一下衣袖。
　　“阿女，城楼下面，莫要张望！”原来是站在后面的老翁。接到好心人提醒，李烁赶紧低下头去，袖手缩在队伍里。
　　也许是天色将晚，等排到李烁时，城门口只留了三五个步卒，其中一人戴靛青介帻，腰挎横刀。
　　“通报姓名、年龄，有无保书，有何所长。”
　　“李栎，年17，山野中人，无保书。某力大，可驱牛耕地，无它所长。”李栎老实地回答。
　　“力大？嘿，有意思。”那挎刀男子听到这话，解了刀朝李烁扔过来。士卒们大声哄笑起来，又齐刷刷止住，瞪圆了眼珠——她竟单手抓住刀鞘，拇指一摁一抬，刀锋冷光凛冽， “好刀！”
　　她话音才落，就被执长戟的士兵们团团围住。
　　“快说，你究竟是何人！”
　　“肖虬，住手！”
　　李栎一惊，回头一看，竟是先前站在她身后的老者。但是，暮色之中，那好像并不是个老人。听到他的声音，刀主人仿佛也吓了一跳，忙令人四散开来。
　　老人、不，应该说神秘人冲刀主人摆手，“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进去再说，女郎请一并过来。”
　　李栎点点头，夹着刀，跟人一起进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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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过解释之后，李烁方才知道，她所在的地方并不是想去的“凤羽”，而是云中家族辛氏聚居的兰汤县，位于凤羽郡西北面三十里开外。这时要再想去已经不可能——城门酉时一刻落钥，正常人都不会去挑战夜翻城墙这种高难度操作。
　　“女郎不妨留在这里，要想打听姐姐和外甥的下落也不是难事。”薛皋劝道。他去了伪装，是一个方脸薄唇的中年男人，肤色青白，端坐堂内，作文士打扮——黛青幞头，沉绿交颈长袍，銙乌银革带。
　　李栎抬眼看了一下坐在对面挤眉弄眼的肖虬，“谢薛主簿好意，我乃山野之人，留在这里，恐怕冲撞了贵人。况且，肖门尉也不放心。”
　　薛皋瞥了一眼肖虬，后者立刻老实下来，“门尉何事要说？”
　　“主簿，此女来历不明，又不肯如实相告，下官认为应该立刻逐出兰汤！”
　　“我确实是点苍山中野人，若不是司马有请，贱躯何以入贵地！”李栎早受不了肖虬阴阳怪气，出口讽刺，“早知门尉不容妇人接刀，某当血溅当场，趁了门尉心意。”
　　“血口喷人！有刀鞘，最多掉在地上，怎会伤你！”肖虬一拍案几，站了起来，指着李栎，“你，你说说，什么野人会知道刀鞘机关，一抖手就能将刀震出来——”
　　“够了，两位且坐下。”薛皋话音才落，剑拔弩张的青年们各自觉得肩上一沉，李栎尚可斯斯文文跪坐回席上，肖虬就没这么幸运了，差点摔了个大马趴。
　　“呵——”
　　不用说，肯定是那个野人女笑出了声。肖虬恨恨想到。
　　薛主簿未曾起身，竟能按下他们，显然身具神力。李栎在村里曾见过村民御风驱使水车，并不觉得如何惊讶。
　　薛皋见她面色沉静，更觉得李栎来历不凡，努力挽留，“除了臂力过人，二娘必定目力超乎常人。刀到身前时就看到了刀柄口的卡扣；接刀时，手掌抵住卡口，反刀身来势一带，方才能让刀出鞘。我虽能推断二娘的动作，一来不曾有此神力，能单手接‘双沉’，二来目力不及，看不到机关。二娘有如此天赋，埋没乡野未免可惜。如入我兰汤部曲，前途必定不可限量。至于寻找亲人，我可以修书一封，请凤羽郡校尉王器代为探查，岂不比二娘孤身寻访方便许多？”
　　薛皋如此看重，为了留下她竟不惜动用人情帮自己满足愿望，李烁有点不好意思。只是这时的她还不知道，薛皋的母亲出身于辛氏旁系，他本人身兼本地巫、人两重官职，指挥当地一个武官干事，那是给对方面子。
　　在薛皋的积极招揽下，李烁终于答应在找到姐姐之前留在兰汤坞。至于部曲，她还有点疑虑，“部曲不都是兵士？我一介女子，也能当兵？”
　　这下换肖虬笑了，“嘿，司马，这我真信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部曲为男将、兵，为女巫、祝。果真是个野人。”最后半句，含在口里咕哝。
　　李栎又少不得在内心翻个白眼。她出了山自然能增长见识，这个二货心胸一辈子都这么狭窄了。不过，自己就一个被请来跳大神的，搞封建迷信活动好像也不大能说出口，想到这里，她又有点起疑。
　　名门世家祭祀这么庄重的事情，还要叫个外人跳大神，真没掉贼坑里吗？
　　次日，薛皋另有公务，早就交代了妻子丁氏送客人去内坞。那里是辛氏巫祝后备军居住的地方——只有受过专业培训，通过各种考试的人才能真正冠以身份，或登台沟通人神、或用符咒协调人事；前者称巫，后者为祝，其实是两种不同的职业。由于巫祝对天赋神通颇有要求，光是兰汤县内的人口远不足以作为筛选基数。因此，辛氏大小官员都有一项常规任务，在凤羽郡范围内物色有希望成为巫祝的女性。这个事说起来简单，操作却困难重重。天赋血脉稀有固然是原因之一，如今世间风气，越来越不喜女子登台祭祀，又是另一重原因。
　　李栎以为她在城门口遇见薛皋，却不知她出了山里的地界，喜不自禁，从一颗丈高的小树树冠上腾跃而下。此时，薛皋正在三、四里开外观测气象，恰好看到这一幕，当即丢下亲随，只带了神官部署在前方设障目，把她引到了兰汤县。这种小伎俩原本不适合用来招募巫祝，倘若候选者真的成为正式军，以巫祝的神通，很有可能进行报复。但薛皋正在谋划更进一步，需要政绩上多点亮色；在他了解李烁出山的原因后，觉得此事毫无后患。——李烁所求，无非找两个人，还是在凤羽范围内，轻而易举。
　　但他错估了一点，李烁对兰汤甚至大周无知到惊人，而且经历过另外一套似是而非的社会系统，对锦衣玉食全然没有庶民天生的敬畏和臣服，生怕自己被卖了，一晚都不曾睡好。再加上赶了两天路，李栎不仅一脸菜色，连精神劲都去了八分。看起来就是普通山民，还是生活凄惨的那一挂。
　　丁氏惦记了半宿的“神女”，见是这么个模样，失望中暗含了点小庆幸——要知道，借寻巫女之名行抢民女之实在大周权贵中时有发生。于是，她打起精神，势必要把这位贵宾妥妥当当送到内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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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汤县西南高，东北低，分外城与内坞。以温泉“兰汤”得名。
　　“不过兰汤并不在外城，平常人等并不可用。等二娘成巫自然会有机会享用汤池。”丁氏怕李栎好奇掀起车帘，赶忙解释。
　　没想到李栎规矩得很，双手叠放在膝盖上，眼观鼻、鼻观心，沉静非常。丁氏暗想丈夫还是挺有本事，识人这方便没得挑。
　　其实李烁本来就困，坐在小车上听着丁夫人絮絮叨叨，几乎闭过眼去。突然之间，小车猛地一震。李烁一把拉住丁氏，才没让她跌出去。车外，吼声、哭声乱作一团。此时，有女婢来报，“夫人，前方突然有车冲撞过来，是以慌乱。”
　　“是谁家如此大胆，竟敢……”丁氏好像想到了什么，怒气倏然消失，“可是余氏？”
　　“正是司马家的女郎。”女婢回答。
　　“罢、罢，不曾伤人，随她去吧。”丁氏打算退让，谁知对方咄咄逼人，竟让下人在前面吆喝，“巫小师出行，不洁人等回避——”
　　这出戏一唱，丁氏气得脸都涨红了，“欺人太甚！”四井西街为外城官员、亲眷进出内坞的辅道，平时就不算繁华，今天更是只有两家人。丁氏如果退了，定然要背负“不洁”的名声，那不退呢？
　　李栎带着好奇，瞥了一眼丁氏。后者圆圆的脸盘子上，显出了几分恨意，“郎君为天府徒，怕什么小师。阿早，要车叟直行！”
　　小师是通过测试具有天赋神通的巫祝学徒，天府徒是地方巫官，由当地神族推选子弟出任。巫官系统是京中神官体系的地方分支，当然有上下级区别；但现实是神力在血脉繁衍中不断流失，无论是神官还是巫官，都必须吸收部分仅有天赋但无法驱使符咒的“民巫”——天府徒就是其中之一。而小师则有可能通过学习不断成长，晋升“大巫”甚至是神官，驱傩逐疫、呼风唤雨都不在话下。
　　这些知识还是丁氏给突击补的课，李栎心里觉得既别扭又合理，可见官僚自有智慧，总能想办法描补漏洞。
　　对于当地百姓而言，巫小师的权威远高于天府徒家娘子，婢女听了丁氏命令，虽然口称唯唯，但却没有传令。丁氏气急，掀起车窗帘子一看，阿早脸色惨白，点着喉头，嘴巴张张合合却没有发出声音。其他仆从皆是惊惧不已，更有甚者手足并用，几欲逃走。
　　丁氏双手打颤，摸索着从手腕解下一条青石珠串，塞给李栎，“女郎——女郎，去——直行，人……”
　　李栎握住丁氏双手，将珠串推了回去，“娘子何须如此。我素来不识得路，”说着，她在车壁上轻轻敲了一下，“还请娘子捎我一程。”
　　就在手被握住的一刹那，丁氏觉得压住喉头的力量瞬间消失了，伴随着车壁“噔”一声，外面的，声音也鲜活起来。
　　天呐，这个女郎真的是，真的是——神人。丁氏泪花一下涌出来，立刻伏身行礼。
　　对面立刻有人嚷起来——
　　“何方妖人在此作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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