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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醉翁之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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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不守舍回到风临小筑,一颗心空荡荡的,双脚像是踩在棉花上,连苏江南附在我耳边说了些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晚宴开席,姬容隔着空庭坐在我对面狡黠一笑,这才恢复过来。这一恢复不要紧,要紧的是众人小心翼翼投过来的眼神,这欲拒还迎的表情,当真是,隐忍至极,猥琐至极,暧昧至极。
我被看得毛骨悚然,只觉得这个眼神,和刚来时不大一样。毕竟,此次加入目光洗礼之列的还有一个姬容,于是心里隐隐萌发出那么一个可能,然而只一瞬便被掐灭了。不是不可能,而是不敢想。于是倾身至苏江南耳旁小声问,“江南,你觉不觉得他们神色有些怪异?”
他撇我一眼,喝下一口酒,又撇我一眼,“不觉得。”
我吃瘪,江南兄什么都好,只是眼瞎,年纪轻轻的,可惜了。“真不觉得?”
他斜斜靠过来,半个人都倚在我左肩上呵气如兰。“郡主殿下,你明知我与容少君眉眼相似却还要将我带来,莫不是想要醋一醋他罢?”
我耳边擦过他带着酒意的气息,有些尴尬地低头,正看到他胸口一颗朱砂痣。“抱歉,实在没想到这一层。”
他坐回去,也不再说什么,只静静喝酒听曲。
看样子,大家也都这样想的吧。建安郡主韩昭音思慕东荒少君姬容,奈何神女有心,襄王却记挂着等了他十一年的永世公主。于是郡主移情于南阳乐师苏江南,不为其他,只因江南一双狭长凤目像足了少君姬容。
我默默脑补着一段今后可能流行起来的民间传奇,胸口灼热,头疼不已。韩昭音,让你背黑锅了,真是不好意思。
未来凤君楮墨体贴地给我添了酒,“郡主殿□□弱,本不该喝酒,可有些门面功夫不得不做。”
我笑盈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味淡薄,竟掺了水。于是凑过去道了声谢。
他深情款款回望我,“为凤君者,需遵从三从四德。这是楮墨的本分,郡主不必挂怀。”
我面上一热,楮墨凤君入戏真快。遂尴尬笑笑要坐回来。
楮墨却忽然抬手抚上我的头发,我登时傻眼,手足无措看他也稍稍倾身过来。
“楮少卿……”我正要阻止,他面色霍然一变,瞳眸极阴极冷,“建安势力在此安插了眼线,请郡主务必配合。”
我楞了一下,旋即一点头。楮墨凤君是要给自己正名了罢。
果然,他目光放缓,又是一派浓情蜜意,“你看你,发髻乱了也不知道,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我含笑低头配合他演了场深情的戏码,待他细细捋好发丝,方才笑问了句:“你可记得我小时候什么样子?”
“自然记得。”他笑容一滞,不动声色转身倒了杯酒,回过头来已是笑意如故。“那时候,你还不满三岁。听老郡侯说自生来便带了病,请遍了九州名医,都断定你过不了年关便要心力枯竭而亡。小小一个人,竟要承受那么多,连我都很佩服当时的昭音。”
“哦。还有呢?”
他凝眸看我,像是有些伤感,“郡主,往事何须再提?现下你我都在,便很好了。”
楮墨这话什么意思,他是察觉到我想找韩昭音了么?可看他的表情,莫非韩昭音已经死了?
只是,碧空山上,他与韩昭音朝夕相对了十四年,整整十四年的感情还不能阻止他痛下杀手么?转念想起当日在紫庐时,他也是微笑着将毒药递给一个又一个讨药的山民的,又觉得确有这样的可能。都是一些误将他当做良医的淳朴老人,他怎么就下的了手。然而更可怕的是,他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只是坐在竹塌前对我道:“你也不用这么看我,对于这把年纪的人来说,死于安乐何尝不是一种福分,他们应该感激我。”
应该感激么?他们甚至,还来不及痛苦。刻满老茧的手上,还带着余温,像是睡着了,可我清楚地知道,他们再醒不过来了。
这就是楮墨。这样的他会不会留下韩昭音这么个隐患,我实在猜不透。
“楮墨。”我挪座贴上去,悄悄问他,“日后到了建安,若有人怀疑我的身份,那该怎么办?”
他面上笑着,语气却很清冷,“这事回去再说。”
我扯着他的衣袖偏要听,他拗不过我,低声道,“三岁离家的人,除了老郡侯夫妇,谁能认出来?只可惜,两人都已不在了。”
“我不是说这个。万一有人问我不知道的东西,那该怎么办?”
他佯装喝酒,抬袖间回我:“韩昭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这是不是意味着,韩昭音可能尚在人世?念及此,遂忍不住心情大好松手挪了回去。
楮墨见状,反过来追着我问,“郡主何故这么开心。”
我打着扇子深沉道:“能得楮少卿照护,本郡自然开心。”
他若有所思点点头,不再多言。我却仿佛看他将酒杯送到唇边时,嘴角溢出点点笑意。与平日的不同,是一种发自真心的温柔的笑,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吧。正如阿寂曾经跟我讲的故事般,在这动荡离乱的九州大地上,有的人,注定是不该有太多情绪的。
可我此番很希望楮墨有这样那样的情绪。就像那个名叫楮蓠的人,她是他的情绪,亦是他的七寸。我很庆幸,他竟有这么一个方便拿捏的妹妹。
这时,景俞走出来说了几句客套话,劝了酒,就要行酒令。既可猜字作诗,也可即兴献艺。
前半轮弦歌雅意一切相安,行至一半,却有人不配合。
身着玄色异服的男人从席间站起来,身姿健硕,面容硬朗俊挺,狼一样的眼睛尽显锋芒。他负手仰头,笑得甚是张狂,“景相,我们西召国民风剽悍,不会这些小儿女的东西。”
我被葡萄噎了一下,楮墨立刻给我顺背,我下意识地扯住他衣袖,缓了一会儿小声问他,“这是什么人。”
他轻拍着我的背答,“这是西召新君,穷桑少炎。”
“年轻人挺傲气啊。”
楮墨无温不火看着他,“能独享九州地域最广的雍州,是你,你比他还傲气。再者,西召国民风剽悍,言行举止全承了西奈遗风,他如今这样,已经很斯文了。”
我抚着心肝儿感叹,“如此这般斯文?”
他点头,“如此这般斯文。”
当真惊世骇俗。我正要喝酒压惊,举杯间却见姬容正眼里噙笑看我。我心里一突,立刻撒手扔了手里衣袖,忽然想起,就是姬容培养了我这么个坏习惯。继而往楮墨肩头推了推,他低头,“怎么了?”
我低咳一声,“葡萄,已经咽下去了。”
他笑一下,收了手。
景俞从容起身,温柔浅笑的模样,半点不失东道主的气势,只拱手道,“少炎君烈血洒脱,不拘小节,实乃性情中人。然酒令大如军令,景俞还是衷心希望,少炎君勉力一试,莫失了大国风度。”
穷桑少炎冁然朗笑,“既然景相都这么说了,本君也不再推脱,但请舞剑一段以为娱情。”
景俞拍手称道,“少炎君果真爽快。”
“只是,本君还缺一个琴师。”
景俞闻言,偏头看了看苏江南,“素闻江南琴艺能通鬼神,不知可愿操琴助兴?”
苏江南歪在长案前,两手一摊,“悉听尊便。”
我悄悄看了眼景俞,眼神却撞个正着,于是对我清浅一点头,一如方才在不老松下,松开手对我道:“刚才骗你的。有没有一点点像君流苏?”
我于转身离开,默默磨牙。
锵然琴响,穷桑少炎提剑立在空庭中央,长袖猝动,青丝张扬。五尺长剑于广袤天地间肆意游走,似行云流水,万骑驰骋。忽而琴声放缓,如水一般流泻而出。剑势随之生变,如大地孤烟,凄清柔软。
我额角暴汗,打着扇子暗叹,江南真是调皮,逗人之前从来不打招呼。
对面姬容调笑看我,想是将这事赖在了我身上。我瘪嘴摇头,表示全不知情。
琴声猝然又起,铿锵如锤,颇有血染黄沙的气焰。穷桑少炎剑势凛冽,如长虹贯日,又如怒涛卷雪,配合得十分巧妙。
众人都忍不住惊叹鼓掌,我依旧打着扇子,西召国君当真强悍,且是入了境界的悍。阳刚之气中夹了柔情,张扬狂傲是他,深情婉转是他,我撑着下巴发呆,竟有些想入非非。
穷桑少炎收了剑,双手环臂居高临下望着坐在琴边的苏江南,“本君来了南阳月余,只道大周无琴师,竟在今日碰到一个。小子,我欣赏你。”
我无语凝噎长望天,苏乐师还真是招人啊,且不仅招女人,还招男人。
“昭音郡主,到你了。”
我应声回神,见四周平寂,皆带着希冀深情看我。于是扇子一展,潇洒起身,将腰板挺得笔直,不卑不亢道,“本郡,什么都不会。”